马牛兔不相及2

　　周一晚上十点左右临时起意：出去玩两天。
　　我们的目的地是我父母现居住地。
　　很多时候，我把去探望我父母当成工作，当成每年必出的两趟差——寒暑假各一次。就算过年，停留时间都是一个晚上。
　　这次，我匆匆给父母发了语音通话，告知将要去的消息，他们都说家里好住，一家人嘛，不管怎样都能挤一挤，将就一晚。我的心里是犹豫的，我没有跟母亲一个床铺睡过觉，打记忆开始，没有过。但语音里，我的声音是犹豫迟疑的，父母肯定会好好布置小公寓迎接我们，但我，表面感觉能接受，而潜意识里觉得非常别扭，便让孩子爸找个玩的地方安排晚上的酒店。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早早收拾好准备出发。或许是许久没有出去了，开出两公里的时候，我恍然问孩子爸，洗漱用品带了吧，他开着车子诧异地看着我——哈哈，我们都没想到这一茬。哎，没事，反正第一站是父母那，缺什么都好补，酒店什么都有，弄个毛巾就行了。
　　两地的路途不远不近，全程不到三个小时，快的话两个多小时就到了。谈谈笑笑间，就到了。
　　父亲早早下来给我们安排车位，母亲在家里做饭。因为临时起意来这里，我们没有准备多少礼物，不过，我是早早地给母亲买了一身很舒服的棉麻衣服，至于父亲，喜爱零食的人，我在家里搜罗些吃吃喝喝的东西就提过去了。
　　父母的公寓小小的，但收拾得非常利索。弟弟的宠物猫“噗噗”也长大了，眼睛像黄水晶一样又大又亮，见到我们，不叫不闹，贴贴看看闻闻，父亲说，弟弟去公寓，他就对噗噗说“你爸爸来了”，而自己，则是爷爷。噗噗粘父亲，开空调时父亲躺下休息，身上盖着薄薄一层毯子，噗噗便跑来撅着屁股扒毯子，我惊讶，母亲笑着说“噗噗也想睡觉，跟惯你爸了”。果真，噗噗钻进毯子，转一圈露出脑袋，大眼睛便迷瞪瞪地慢慢拉下眼帘，呼噜噜睡着了。
　　开始，我其实不确定要呆多久。但与母亲父亲聊了五分钟，我突然后悔没多来几趟，更想今后再多来！
　　母亲变了。
　　她说，她现在七十了，弟弟夫妻俩有自己的安排计划，她和父亲只要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她能接受并认同弟弟俩口子的生活方式，至于抱孙子的执念，竟也放下了，还说，她的年纪大了，今后也带不动孩子了，有需要能帮一下的，力所能及地帮帮。
　　母亲变了。以往，她像八爪鱼一样伸出触角，方方面面地影响弟弟、要求我们，甚至在精神上让我们压抑。但现在，母亲褪掉了所有触角，温柔得像个海螺，慢慢地，静静地，她把目光落到自己的身上了，她的脸开始发光，她不再是之前那个非要用自己不合理的方式“压榨自己，哀戚奉献”的母亲了！
　　母亲变了。
　　她说，她现在身体好得很。早晨五六点就出去打拳打太极，还有两身衣服一把剑呢，而且，她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圈，她们老姐妹经常约着一起出去玩，她骄傲地说，现在当地的地铁和各大景点她都不用买票，都免费！她还拍了许多照片！
　　母亲变了。以往，她把自己锁在笼子里，不听外界不交朋友，不娱乐不聊天，整个人都是神经质的。但现在，吃完午饭，她收拾好，便开始换上我给她买的衣服，我给她拍了照片，她摸着裤子也喜欢，提花的黑色上衣也喜欢，满脸抑制不住的喜悦，并说“马上脱下来洗洗，趁好太阳晒好，明早就能穿出去给老姊妹展示，哎呀，她们一个个肯定会摸我的衣服说好看，问是谁买的，我就说是我二女儿买的，昨天刚来买的......”
　　我几乎要笑出眼泪，父亲咧着嘴躺在沙发上，我没给父亲买衣服，他多少有点吃醋，哎，下次一定给他带一套。
　　母亲说洗就洗。三俩下就揉好了，然后晾晒出去。
　　然后，拉着我聊天。孩子爸跟孩子去房间休息，我知道母亲困了，有睡午觉的习惯，但她仍旧精神极好，一会儿让我吃桃子，一会儿端来西瓜，一会儿洗葡萄，一会儿倒茶......我是实在吃饱了，但盛情难却，就继续吃着！
　　父亲虽然退休，但仍旧找了个保安的职位，他下午三点上班到晚上九点，周一休息。父亲说，公司跟他签约到明年的六月份，如果公司不要他，他就安排自己的养老生活了。不知不觉就到了两点半，父亲起床开始收拾自己，换好衣服，一丝不苟地上班去了。
　　因为父母小公寓很难再挤下一家三口，我便让孩子爸定酒店。母亲似乎看出我们要走的样子，便开始继续派我们吃水果，还是挽留，说“你爸爸昨晚就收拾了，床靠着大飘窗，你一家三口睡不挤，我们就打地铺就行......”我实在不愿他们打地铺，就说酒店订好了退不了了。
　　母亲悻悻。然后开始在屋子里转。然后，又攀高爬出客厅的窗户（小公寓的客厅窗户外有个大露台，父亲买了伸缩太阳棚，外面可以晒衣服养花，但客厅的窗户并未改造，只能上下攀爬进出），摸刚洗好晾晒不久的衣服，突然，她开心地朝我喊“哎呀你看这衣服都晒干了，这裤子也快干了”，我也惊喜，觉得母亲跟孩子一样，衣服晒干了有什么可喜的，然后，她又攀爬进来，把两件衣服又抱了进来，上衣干了，她板板正正地叠好，裤子，刚试的时候，她觉得不用腰带也行，现在，她突然看着桌上的腰带说“那个带子还好穿进去吗，我觉得穿进去就像个装饰，很好看”，我哭笑不得，就说能穿，找个黑色发卡就行，你说巧不巧，电视机柜子上就现成的一个，然后，我用发卡别着腰带，抱着半干的裤子坐在沙发上穿腰带，母亲过来，坐在我旁边，笑呵呵的，很满足，说她的眼睛不行了，幸亏我在能穿，要不就难弄了！
　　穿好腰带，母亲又开心地攀高挂出去晒，嘴里仍旧念叨明早穿出去显摆下。然后，又坐到旁边，抚摸着叠好的衣服，我知道，她已经不知道找什么来留下我，她呆了下，知道没什么事我们就要去酒店了。
　　“咦，这个纽扣好像是机器缝的，估计不牢固，有针线吗，我给你加固下！”我突然看到纽扣的线头出来了；
　　“有有！对啊，这个机器缝的纽扣一拽就掉了，掉了我眼也看不见缝，也看不见纽扣，衣服就穿不了了——”然后，她开始找剪刀和针线。
　　“没有白的线？”简单的小盒子里，是旅行装的针线，没有白线；
　　“嗯，不用白线也管，纽扣不掉就行。”母亲随便指了个线让我缝；
　　“嗯——”我摇摇头，“这个黑色衣服白色扣子，扣子线也是白的，设计得很好，不能瞎缝，不好看的。”
　　“那怎么弄？”母亲失落；
　　“我看看结不结实——”我开始一个纽扣一个纽扣地拽线，还好，尚且能坚持一阵子吧，“没问题，你洗衣服手搓搓，不会掉的。”
　　“噢。”母亲失落地呆住了，我心里突然很悲凉，她只是想我们多呆一会儿，“我来找找有没有白线！”
　　“没有，家里没有白线，都在这里了。”母亲很消沉也很肯定；
　　“哎！这个面袋子上不是白线么！拆下来行啊？”我突然看到一个未开封的面袋子，上面正好就是白线缝的口；
　　“拆拆，怎么不能！”母亲立刻很喜悦！
　　我一把提出面袋子，喊来孩子爸，孩子爸瞪着我，迟疑了，我说没关系，他们吃面食多，这点面很快就吃完的，那袋已经开封的剩的半代面也会吃完的，母亲也连连说是。
　　拆了线，哎呀真粗，于是，我们开始把三股线分开。我用一股线开始加固纽扣。
　　母亲很开心，这件衣服不少纽扣呢，够加固一阵的。然后，她又坐到我身边，又开始笑呵呵地看着我。我也像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般，心安理得甚至极其享受地一针针加固扣子。但没想到，这个棉线没有筋骨，开始不知道，我使劲一拉，断口处便出现了，就是棉花丝一样——
　　“哎呀，这个线不行啊！”我喊道；
　　“没事，你消停一点拉，别使劲，暂时加固下也行。”母亲仍旧希望我加固扣子，用这无骨的线。
　　“我刚不知道这线这么脆弱，后面我轻轻拉。”
　　“不碍事，暂时这么缝着，你说你下次还来呢，你来的时候，带点线，再重新缝。”母亲像是狡黠的孩子般，给我“设套”，我笑了，点点头。
　　几个纽扣没数，每缝好一个，我心里就难过一点，不知道母亲是不是这样。中间脱线好多次，我就耐心地再穿线再缝，费了不少功夫，或许，脱线的情况是母亲的祈祷吧，甚至，她会渴望再多两个扣子。
　　但，再费劲的事也做好了，母亲又尽心尽力地认真叠好这件衣服。她再次挽留我们，不能过一夜吗，一家人挤挤就行，又不是旁人。
　　但，最终，她又妥协了。我说过几天再来，她似乎知道，这么远的距离，过几天再来只是安慰。然后，她起身给我们包水果带着，给我们拿来洗好的毛巾，然后，慌忙换鞋子，我说外面热，你就别出去了。她很固执地说她也有事情，她要出去喂流浪猫呢。
　　带好猫粮，她随我们出去。门口遇到一个满脸哀愁的阿姨，母亲与她打招呼，还带上一句“我二女儿今天来看我们的，这又要出去玩玩”，我赶紧与陌生阿姨打招呼。
　　车子停在外面，晒得跟蒸笼一样，我让孩子爸开空调吹吹，自己与孩子则陪着母亲站在树荫下。
　　谈到分别，母亲是最泪浅的，她的眼窝很快就汪满了泪水。她觉得我也是在找理由拖时间，她觉得不如短痛，便催我们上车，然后转身就去喂流浪猫，望着她瘦小下来的背影，佝偻着背，左手低头搓着眼泪，我的心不是滋味。
　　一路上，我努力调节自己，思考着这些变化。
　　我们都倾向于说教，甚至传授经验。殊不知，世间最厉害的导师是时间，是年岁啊。它用同样的方式去打磨所有人，或早或晚，都会让人心明亮，都会让亲情浓郁。所有的执念与偏见，都化开了。面对都要七十的父母，还有什么不能放下，还有什么顾忌不去珍爱他们呢。
　　母亲啊，我说的过阵子来，真不是哄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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