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深

　　一片混乱过后，苏窈终于在荒沙城找到了郝媚媚和江芷二人。彼时已是深夜，城中灯火如昼，人流来往不息，各色禁制已在城池上空绽开。

　　郝媚媚两人灰头土脸，形容狼狈，同她相比起来却是惨得多。

　　“我的好师妹，真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你！你没事吧？”郝媚媚捉着她好一阵打量，眼中关切。

　　苏窈心里涌过暖流，摇头回道：“我无碍，两位师姐呢？”

　　“没什么大事。”郝媚媚将他们分开之后的经历粗略道来，最后说到秘境坍塌之际，是闻榭救出了她二人，“朝真宫崩溃的时候我俩正往外飞呢，本以为在劫难逃，却没料到闻道友肯舍命相救，否则我们可能真要下辈子再见了。”

　　郝媚媚脸上不禁流露出后怕的情绪。

　　苏窈安慰了她一会儿，才犹豫问道：“那，闻道友呢？他可有跟着你们回城？”

　　“未曾。我们离开秘境之后，他便跟我们分开了，只说……”江芷停顿了一下。

　　“他说了什么？”苏窈的心莫名提了起来。

　　“他只说他与我们不是同一路人，日后也没有继续碰面的必要。”

　　她的心一下子坠了下去：“那他可有提到过我？”

　　“没有呀。”郝媚媚眼底带着好奇，微微凑近，“师妹莫非与他约定了什么？可他确实没有向我们提起你。”

　　她摇了摇头。非是她自作多情，只是闻榭这人带给她的感觉太奇怪了，奇怪得像是，他们已认识了许久。

　　“你们可有看到……顾燕生？”

　　郝媚媚闻言，同身旁的江芷对视了一眼，小心翼翼道：“师妹你难道不知道？”

　　她扯着嘴角苦笑一下：“许是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罢了。”

　　江芷兀自冷静了一会儿：“我从未见过如此相像的两人，哪怕是双生子也会有细微的差别。”

　　那人与顾燕生确实有点差别，只不过不在容貌，而是两人之间的气质。若说顾燕生是光风霁月的君子，那人便是黑暗里生长出来的恶，带着原始的残酷、嗜血、冰冷。

　　“他绝不是顾燕生。”苏窈罕见地有些固执。

　　郝媚媚不忍反驳她，她抓了抓头发，面上升起忧愁：“那人真的是什么劳什子魔界之主？我看他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我们打得过他吗？他会不会突然冒出来偷袭我们？以后恐怕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她的担忧自然也是众人的担忧。

　　苏窈没有说话，她抬头望向头顶上方，天空黑漆漆一片，一粒星子也没有，深沉得宛如他们每个人的心情。

　　“师妹，对不起。”郝媚媚突然靠过来抱住她，“都怪我，是我把胡蝶这魔修引来的，还连累了你们……”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后背：“这怎能怪你，胡蝶她居心叵测，暗谋不轨，怕是早有计划了。”

　　“可恨的魔修，日后若是让我遇见，必要狠狠杀她几回。”

　　苏窈松开她，无奈道：“你我都不是她的对手，日后碰到，应该选择逃命。”

　　郝媚媚虽然生气，但也不得不承认她说得都对，不由埋怨起平日好吃懒学的自己。

　　三人结伴回到太玄山化出的住所，挤在同一间房中，一夜未眠。天亮后苏窈本想去寻师父，却得到所有宗门即刻启程离开荒沙城，前往中都仙盟的消息。

　　中都位于东陇洲中心偏后一些的位置，那里商业繁荣，灵脉众多，仙盟的入驻更是令其锦上添花，吸引了不少人才留下来。从荒沙城飞过去，路上大概需要四五日的光景，众人抵达时，一天又已逝去，天边升起一撇浅薄的月影。

　　苏窈和大部分弟子一样，都是第一次来到中都仙盟。她站在云舟上感慨着中都的繁华，待云舟缓缓穿过城外的禁制时，她才发现中都真正的价值是在这些防御手段上面。

　　仙盟设立在此，便是东陇洲少数的最为安全的地方之一。

　　中都依山而建，仙盟就扎根于山中，不过须臾，云舟已降落在仙盟大门外。

　　东陇洲仙盟由现今的三宗两山创立，传承至今已有好几百年，每逢一甲子，三宗两山便推出一人作为门派代表，接替仙盟主事之位。

　　当下正轮到东来剑宗接任了主事的位置。

　　各个宗门的气氛没有因为来到中都就变得轻松，魔界之主的阴影仍然笼罩在众人头上，夜不能寐，就怕那口悬着的刀随时劈落下来。

　　仙盟的布防早已开展，哪里的防御薄弱，哪里需要增派人手，前线岗哨，后方物资储备均在同时进行中。因为这些事情，谢迎也变得极为忙碌，真正计算起来，苏窈已经有半个月没见到他了。

　　今日，繁忙的事务似乎告一段落，谢迎传音唤她见面，她被杂事缠身，一直拖到晚上才算摆脱。

　　时值十月，天气愈发寒凉，苏窈踏着月光，走在去往师父住处的山道上。

　　道旁的野草凝起了晶莹的露珠。她的裙角拂过草丛时，惊落了露珠，野草发出细微的声响，就像此刻突然出现在道路前方的红衣女子，她朝她的方向慢走了两步，她才猛然惊觉前面有人。

　　她是何时出现的？苏窈惊疑不定。

　　月光下，那女子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她观之却心头一跳，再难平静，全部视线都盯在某一处。

　　这女子的眉眼，为何看着如此熟悉？

　　女子模样陌生，乌髻低挽，一双盈盈妙目在她身上转了转，温柔地笑起来：“我名玉奴。”

　　苏窈有些愣怔，尚未完全回神：“我好像，不认识你。”

　　女子闻言，笑意加深，温柔若清月：“我是来探访一位故人的，你可知太玄山谢真君居于何处？”

　　“你找我师父？”不知怎地，苏窈心中莫名慌乱起来，一阵恐惧的情绪渐渐攫住了她。

　　“原来你是他的徒儿。”女子细瞧了她片刻，抬手虚抚她发髻，没有错过她眼底的迷乱，“倒真是收了一个好徒儿呢。”

　　女子问出谢迎的住所后，打算先一步而去，临走时，却像是忍不住似的探出手指抚过她眉眼：“你这双眼睛，很漂亮。”

　　苏窈没有任何防范，即使她躲得很快，仍能感觉到她指尖冰凉，被她抚过的皮肤如冰割骨，难受异常。

　　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她难道是在暗示她什么？

　　她抬起手轻轻触摸眉眼，一寸一寸细细确认过去，她的心也一点一点凉下来。

　　快要接近师父住处之际，苏窈鬼使神差地拿出了无念灯。她往里注入一缕灵力，将自己的身形气息全部掩藏起来。

　　谢迎喜静，仙盟为他准备的住所远离喧闹，却是方便了来寻他的访客。

　　苏窈不敢离得太近，只走到围墙下便停住了。她将身子贴近墙面，剧烈的心跳震得她手脚发麻，偷听的罪恶感蔓延上来，与她的恐惧惊疑混合在一起。

　　院内安静了片刻，是谢迎在沉默。他站在屋内，柔和的烛光洒落在他身上，将他一身雪衣镀得微暖：“你竟还活着。”

　　“托你的福，我活得很好。”女子不着恼他的话语，轻飘飘地笑起来，“怎样？是不是很惊讶？毕竟当年你刺我的那一剑可是深的很呢。实不相瞒，自那之后，我独自伤心很久，因为离开了你，再也不会有人对我这般好了。”

　　听她提及往事，谢迎面上平静无波，并不为她言语所扰：“那一剑过后，你我两清。玉奴，你为何而来？仙盟的人似乎并不知晓你的到访。”

　　玉奴摇头：“何必要让他们知道，我只想见你一人而已。”

　　他没有说话。

　　能够悄无声息地潜进仙盟不被他人察觉这一点，当今修仙界也无几人可以办到，谢迎猜测她身上携带着无视禁制结界的传送法宝。

　　他不由凝神探查她周身的气息。

　　玉奴莞尔一笑，拾起胸前的乌发把玩着，渐渐放松了伪装。

　　谢迎也已看出她的不同，墨眉微微蹙起：“你堕魔了？”

　　“是呀，我还以为你在秘境中已经认出我了呢，呵呵。”

　　原来她就是胡蝶，难怪他瞧她极为怪异。

　　谢迎不禁冷笑一声，有些佩服她的胆大与狂妄：“堕为魔修的下场你应该很清楚。”

　　“成为魔修以后我才发现，原来人还能如此逍遥恣意，我活得快活极了。”她畅快地笑着，过了片刻，却又慢慢收起笑容，眼底泛出针尖般的恨意，“若不是你的一剑伤我大半根基，我怎会堕魔？谢迎，我确实该谢你才对。”

　　从前他不会歉疚，现在便更不可能，那一剑，是他还给她的罢了。

　　“你助纣为虐，又擅闯仙盟，莫非以为我不敢杀你？”他面色疏淡，瞬息之间，覆霜已出现在他的手上。

　　“你舍得杀我，我却不想对你动手，谁叫我忘不掉你呢。不过，我可不会傻傻地站在原地，你若出手了，那我就只好走了。”玉奴似是撒娇一般说道，“阿迎，你还恨着我么，其实见不到你的日子里，我常常忆起你我之间的点滴过往，那么真实但又那么遥远。你还记得柳树村吗？我们在那里住了一阵子，还在村子里埋了两坛桃花酒，约定好十年后一起去挖出来，如今已过去那么久了，你说它们还在那个地方吗？”

　　谢迎目露不解，垂落的白发被袭进客厅的夜风微微扬动：“你以为我还念着过往？”

　　“难道不是吗？”她忽地轻轻笑开，眼波流转，连清冷的月色也跟着妩媚几分，“若不是忘不掉，你怎会收她为徒？她与我……”

　　他本不想与她多费口舌，但想到如果苏窈在这里，听见这番话的模样，他便忍不住反驳道：“这只是巧合罢了。”

　　玉奴敛起笑意，恨道：“你倒是很爱护她，只可惜——”她没能将她抓住。

　　该说的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玉奴不敢多留，祭出玄清图：“不陪你玩了。阿迎，日后再见，你我便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玄清图缩成一线消失的时候，谢迎眼中漫上阴翳，竟渐渐生出一股杀意。

　　她的出现终究是有些影响他了。

　　他抬眸望向中天的月，蓦然想起今日苏窈还未过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