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策

　　走进贵妃宫里时，高瑗与郑昭回都突然有了一种热的头昏脑涨之感，忙不迭宽下外头的大衣裳，方才觉得舒适些许。贵妃自打有孕以来就格外怕冷，几乎是一丁点的冷风也吹不得。高楷与向氏重视皇嗣，于是给贵妃宫中拨了不知多少的炭火与冬衣，那些厚实的皮料更是一箱一箱地往贵妃宫里搬，如今贵妃宫中莫说是衣裳被褥了，就连门窗上头的隔寒帘子都是毛皮所制，室内莫说是温暖如春了，就算说是温热如初夏也不为过。

　　贵妃月份大了便不如何爱走动了，整日歪在榻上，向氏念她辛苦，也干脆免了她的请安，让她好好养胎。照理说，贵妃现下这般每日除了吃就是睡，也不经常活动，应该是养得珠圆玉润的，可在高瑗看来，贵妃反倒消瘦了不少，就连往日的丰腴妩媚也不见了。
　　“长主与郑三姑娘来了，我有失远迎，”贵妃让宫人将她扶起来，对着高瑗略福了福，“我也未来得及梳洗，失礼之处还请长主海涵。”

　　高瑗打量着贵妃，她的宫中这样温暖，她还穿着橘红璎珞纹夹袄，脚上的便鞋也是一双厚实温暖的棉窝子。也许她本以为今日无人会到访，也没如何梳头，云鬓半偏，花冠不整，到别有一番韵味。高瑗也给贵妃福了福道：“我与郑三姑娘贸然到访，若是惊扰了贵妃，还请贵妃恕罪。”

　　郑昭回看着她二人你拜我我拜你的，倒觉得有些好笑。贵妃拜高瑗是因为她镇国长公主的品阶，高瑗拜贵妃则是因为贵妃到底也是她皇兄的妾室，多少也算是个长辈。“我有日子没见郑三姑娘了，倒是正想着请郑三姑娘来一趟帮个忙，没承想择日不如撞日了，那我就先谢过姑娘。”此话不假，贵妃也隐隐觉得自己的身子有些不适，故欲请郑昭回过来给自己瞧瞧，到正好遇上高瑗带着郑昭回来拜访。

　　“臣女怎敢劳动贵妃来请，陛下娘娘与长主挂念贵妃身子，今日特吩咐臣女来给贵妃看诊，此是臣女分内之事，哪里配得上贵妃一句谢？”郑昭回偷瞄了贵妃几眼，虽说气色尚佳，但眼底的乌青是怎么也盖不住的，想必她每日并不能如何安眠。

　　贵妃身边的大宫人有眼色，赶紧示意两边随侍的宫人接过郑昭回手中的衣箱，在贵妃的榻边设了圆凳，请郑昭回坐下为贵妃看诊，又亲自引高瑗入座，给高瑗上了茶。

　　郑昭回的手搭上了贵妃的脉，一面诊着，又一面问着贵妃饮食起居诸多状况。“饮食一类的都是好的，自我有孕以来也没如何害喜，甚至胃口还更好了些。至于旁的，只不过是每日觉得身上乏累，并不如何喜欢动弹，没什么精神，夜里也总是多梦睡得浅。太医院的人来瞧过了，也给开了些安神的药，我觉得也没什么太大的用处。旁的有些见识生养过的夫人和宫里的老姑姑们有的说女子怀孕生产辛苦，这本就是有的，有的说是身子病弱，需要调养，我毕竟也是年轻，没经过这些事，心里总是不大安稳。”贵妃苦笑着，一副无助的模样，更加惹人怜爱了。

　　郑昭回收回手，向贵妃的宫人要来前面几位太医开的方子细细看了，斟酌几番，方笑着对贵妃道：“贵妃娘子请放心，您和您腹中的胎儿都很康健，不过是您身子弱了些，才有了这些症状。我写一副方子给您，先安了您的睡眠，夜里睡得好了，白日里自然就不再容易疲倦了。日后每旬我都来为您看一次诊，帮您调养身子，您放心就好。至于旁的，从前的太医开的方子先不再用了，不过娘子得仍旧每日让人按照那方子煎了药送来，还有这宫里的香料炭火，也得再小心查验过了才能使用。”

　　贵妃一瞬间慌了神色，问道：“这方子可有什么问题？”

　　“给娘子安胎的刘院正不仅医术高明，人品更是没的说的，娘子安心。这方子也的确是一副安胎定神的好药，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罢了。不过，”郑昭回看向殿内的神龛，“那个东西娘子最好还是不要留了。娘子的身子不过是虚弱了些，药石之术足够为娘子调养，再者娘子寝阁中自有胎神镇着，皇嗣又有祖宗保佑，哪里需要这些东西？”

　　“这……”贵妃不免有些犹疑，“鬼神之事，我也是不敢不信……”

　　郑昭回拍了拍贵妃的手，这举动不免有些越礼，但贵妃却觉得无比安心：“娘子放心，臣女虽然只是未出阁的年轻姑娘，没经历过生育之事，可这些年行医治病，也见过不少生产之事，自觉十分有把握，没有这神龛也敢保娘子母子平安，娘子若是实在不放心，臣女可以请家师为娘子诊治，想必家师也会有一样的嘱托。”

　　贵妃长舒一口气，道：“既如此，我便叫人撤了这神龛。我也知道如今朝局复杂，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和我的孩子，从前想着要让这个孩子出人头地，如今只想让他平安出生长大，哪怕愚笨痴傻一些也没什么。”她不知何时眼中含上了泪光，星星点点的。

　　“你的孩子一定会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你生的这样漂亮又聪慧，你的孩子定然要像你，文韬武略又俊俏风流，可千万不要像我皇兄，他这么个温吞性子，又生的不是那般出类拔萃，若是你的孩子不像你像他，我才真觉得可惜。”高瑗放下手里的茶盏，也走到贵妃榻前，握着她的手同她玩笑。

　　贵妃也知道高瑗是有意在开解自己，于是也擦干了泪痕，笑道：“我倒想让他像衡阳主，杀伐果断的性子，又是那样的足智多谋，真是谁见了都会自愧不如。”

　　这番话却让高瑗黯然神伤了起来，可她也不想再让这刚刚轻松些许的气氛冷下来，于是装作好奇地问道：“贵妃娘子竟然这般仰慕姐姐？从前姐姐与诸位娘子实在都算不上亲近，还以为娘子们都是畏惧姐姐的。”

　　“我尚在闺中之时就曾听闻衡阳主的威名，从前逢年节随家里长辈入宫，看见衡阳主总是远远躲开，总觉得她喜怒不定，实在吓人。后来成了宫妃，却着实觉得衡阳主厉害，她也不过比我大了一两岁，却能宫内宫外一把抓，什么事都处理的有条不紊，着实让人钦佩。”贵妃抿着嘴笑着，确实像是打心里钦佩衡阳长公主。

　　“可是姐姐她毕竟恶名在外，娘子仍旧会钦佩她？”高瑗这句话却不是在同她客套闲话，魏氏向来和高琏不对付，魏家女儿如此赞赏高琏，这让高瑗觉得奇怪。

　　贵妃看向高瑗的眼神像是在看涉世未深的懵懂孩童，她道：“别人也就罢了，长主同我一样，自小见惯了这些纷争，竟然也会不懂？我母亲治家最是严明，府上侍人都是最怕她的，他们说起我母亲，总是带着些不敬的语气，说她不体恤奴婢，不宽待下人，而提起我几个不涉家务的婶娘，却总赞她们菩萨心肠，为人和善。治国也与这治家一样，谁在乎这当家掌权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让他们捞不着好处，那自然就称不上好人。”

　　高瑗从来没想过贵妃会对着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她从前觉得贵妃不过是魏氏娇生惯养出来的一朵花，满心满眼都是母族魏氏，纵使再艰难，她与魏氏之间从来生不出任何的分歧，可现在看来，她似乎并不认为魏氏所做的一切都一定是对的。

　　几人复说了些话，郑昭回又再三嘱咐贵妃万事小心，二人便告辞回去。

　　也许是外面比起贵妃殿中太过寒冷，高瑗一出来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扶着景颐的手，慢悠悠地走在宫道上。“贵妃的身子到底如何？”她问郑昭回。

　　“就如我说的那样，身子虚弱，其他没什么事。”今日天寒，宫道上没什么来往行人，显得格外空寂，郑昭回压低了声音，道：“不过的确是有人对贵妃动了手脚，刘院正的药的确是一副安胎的好药，只是贵妃的身体太过虚弱，母体不足，若是按照那个方子安胎，胎儿倒是会长得很好，母体却就如同被杂草吸食养分的土地一样，早晚都要荒芜。”

　　高瑗闻言也是一惊，道：“你是说，有人要舍母保子？”

　　“是，贵妃的肚子比常人的大了不少，而且依我所见，她腹中所怀不可能是双生胎，这样大的胎儿，贵妃的身子又这样虚弱，生产之时必定难产。那个神龛我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古怪，但总是别留的好。”郑昭回想起贵妃那副孱弱无力的模样，脸上也布满了愁云。

　　高瑗抬头，一群飞鸟在四方的天上盘旋。她回过神，接着说道：“我相信你的医术，可我要一句准话，你有多大的把握，能保贵妃母子平安？”

　　郑昭回斟酌良久，答道：“七成。今日你带我来为贵妃看诊，想必他们也会留有后手，我不知道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办，但我尽力而为。”

　　“说起来，刘院正的人品一向是最清正忠心的，怎么也会做出这般勾当？景颐，吩咐易水，让他查一查刘院正近日里见过什么人，家中有什么变故，事无巨细一并报给我，”高瑗回头对景颐道，“没几个月我就要出降了，如今我在宫里，多少还能方便些，到贵妃临产的时候我不在宫中，只怕会更加难办。”

　　“贵妃那番话，你怎么看？”郑昭回虽然不擅心术朝政，但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也多少能听出个一二，“她都这么明显地向你示好了，你打算怎么办？”

　　高瑗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疲惫：“能怎么办，她和孩子到底是两条人命，我肯定尽力去保。魏氏虽然有些本事，但毕竟贵妃身在宫中，魏氏也鞭长莫及，算到底，她最能倚仗的还是皇兄，她此番哪里是在向我示好，明明是在向皇兄示好。不过我觉得她与其找我和皇兄，倒不如找另一个人。”

　　“你是说皇后？”郑昭回道。

　　“是，皇兄疲于应付前朝，而我过不了几个月就要出降，行走宫中也不再那般方便了，倒不如去找皇后。皇后为人正直，且宫中事宜都是她所掌管，再合适不过了，”二人走到了明英宫门前，宫人们将二人扶进去，给她们宽下大衣裳，奉了热茶暖手，“给跟着伺候的也都拿些热茶和姜汤暖暖身子，如今天冷，她们跟着跑一趟也辛苦。”高瑗吩咐道。

　　郑昭回偎着暖炉烤手，说道：“的确，且皇后也不像贵妃一般出身豪强之族，没这么多利益牵扯，也比别人可靠不少。”

　　高瑗歪在褥垫之中，盖上一条狐皮毯子，懒洋洋地道：“如今贵妃处境艰难，估计都不用我们说，她早就去求了皇后了。”

　　“只不过以后是要苦了我了，我本来就不喜欢进宫，现下天又冷，真不是个好差事，你这次不多送我些宫里珍藏的医书典籍，我可是要闹的。”郑昭回也歪在高瑗身边，还扯走高瑗一半毯子，弄得高瑗瞪了她一眼，“说起来你这又是个什么毛病，整天不是歪着就是睡着，我看你气色可是好着呢，没一点有病有痛的样子。”

　　高瑗往她怀里钻钻，就像小孩子撒娇一般，她呢喃道：“我你还不清楚，不过是懒得动罢了，现在天又冷，你都不爱出门，更何况我了。你也别说话了，让我再多少睡会，现下是多事之秋，等过几日唐家的案子忙起来了，我是想睡也没什么功夫了。”

　　“好好好，睡吧睡吧。”郑昭回轻柔地拍着她的头哄着她，而自己也跟着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

　　贵妃阁中送走了高瑗与郑昭回，原本轻松和乐的气氛一下子又变得沉重压抑了起来。“娘子别多心了，既然长主和郑姑娘都出手相助了，娘子一定会母子平安的。”贵妃的宫人给她的被子里塞了个汤婆子，暖着贵妃的双足。

　　贵妃怀里抱着个暖炉，她抚着隆起的肚子，眉头拧成一个紧紧的结：“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芸珠，你说我还能做些什么才能保住我的孩子？”

　　芸珠也没有主意，只能宽慰她道：“娘子别担心了，本家老爷太太给送来了好些安胎补养的东西，陛下与皇后也都安排了最好的太医医女和产婆来照料娘娘，咱们这里的宫人不都筛了好几遍了，都是踏实可信的，今日郑姑娘又给娘子开了新的方子，郑姑娘都说了，娘子和肚子里的皇子好的很呢，娘子安心就是了。”

　　“安心，我怎么能安心？芸珠，他们是不会让我顺利生下这个孩子的，本家势大，陛下想动他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我父兄也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陛下怎么会愿意我生下有魏氏血脉的孩子？那些想要取陛下而代之的人，又怎么想让陛下有自己的孩子？这些我都不能装作看不见，也实在防不胜防。”她泣不成声，像个无助的孩子。

　　这些芸珠也是清楚的，可她也是束手无策，只能拍着贵妃的背，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我也不是没劝过父亲，安安生生做个臣子不好吗？家中有万贯家财，又有祖宗基业，父亲已经是一身荣光，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哪怕是为了我，就不能做个忠臣吗？”贵妃自入宫以来就是无上荣宠，众人艳羡，也只有她自己和芸珠知道，她夹在高楷与魏氏之间，活的有多么艰难。

　　“娘子话也不能这样说呀，谁不知道本家老爷最宝贝娘子了，娘子可是本家老爷的眼珠子，本家老爷怎么会不为娘子着想呢？娘子忘了，当日娘子被宫嫔冲撞，本家老爷不是一听闻就去找陛下理论了吗……”

　　“他哪里是在帮我，分明就是把我架在火上烤！皇后按宫规处置赵美人，父亲偏就觉得皇后处事不公，硬压着陛下下旨将赵美人废为庶人。当时衡阳主还在世，闻说此事后把御书房砸了个稀烂，将父亲骂的是猪狗不如，连陛下也给了我好几天冷脸看。陛下看着性子软弱，可是最厌烦别人对他指手画脚，对于父亲，他早就怀恨在心了。”贵妃不等芸珠说完，便哭喊起来，满腔委屈诉说起来如同快
　　要断气一般。

　　芸珠赶忙端来茶水给贵妃顺一顺气，她道：“可是娘子腹中的毕竟是陛下的亲骨肉，而且衡阳主如今已经故去，娘子再劝一劝本家老爷，让本家老爷向陛下请个罪服个软不就是了，本家老爷最心疼娘子，娘子将自己的苦楚说与本家老爷，老爷一定会体恤娘子的。娘子莫要再哭下去了，当心腹中孩子。”

　　贵妃明显是哭累了，她靠在芸珠怀里，拼命压制着自己混乱的气息，道：“心疼我？他心疼的永远都是他自己，他但凡体恤我一丝一毫，也不至于将我逼到如今的境地。”

　　她又哭了一会，方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芸珠叹了一口气，给贵妃掖好了被角，为她按揉着太阳穴。这些日子贵妃一直精神不振，

　　如今哭出来发泄一通，想必也能让她心里好受些许，看着她眼下的乌青，芸珠也觉得格外心疼。

　　可是芸珠和她一样，除了一遍又一遍地劝她安心，什么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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