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销肌

　　君家之妇实难为

　　时至谷雨，牡丹盛放。

　　正是顾氏生辰，周氏借口游春，命陈氏办了偌大一场春宴，为顾氏庆贺芳辰。

　　春日宴上，酒过数巡，顾氏面上绯红，把盏谢了主母，再谢三姐姐操持春宴。周氏、陈氏笑得温和，一再为顾氏劝饮。

　　四下牡丹姹紫嫣红，席上炊金馔玉、玉液琼浆。阵阵暄风轻起，牡丹馥郁随风袅袅，筵上言笑晏晏、一派春光。

　　酒直半酣，家班呈上戏本请诸位夫人点戏。顾氏先请周氏点，周氏推让一回，劝顾氏点，顾氏左右再谦逊一回，点了一出惊梦。

　　榣馆早预备好了，丽娘携了春香迤逦而来。顾氏原以为是彩玉，鼓笛奏起，那小姐缓缓张眼抬头，竟是鹿官儿。顾氏心下一动，一口气生咽下，面上一丝不露。

　　鹿官儿唱过大半折，轮着梦梅持柳而上，只见一名小生身着黄色直身、上绣青梅，待人抬起头来，竟是玉官儿。

　　顾氏手上微颤，指甲紧掐在掌心里。回顾一圈，满场女眷皆似不觉，面上含笑、口中赞叹。顾氏一时竟猜不出是谁的主意。

　　家班挟仇，执事人私心，还是主母授意？

　　怕倒是全家齐心如此……顾氏咬牙。

　　梦梅唱罢携柳离去，顾氏再望一眼主母，周氏低头呷酒一派风和日暖。

　　这便是宋家了，底下势同水火，面上永远“惠风和畅”。顾氏再三将泪意忍下。

　　惊梦唱毕，家班请顾氏再点，顾氏笑道：“大姐姐疼我不肯点，这几日难为三姐姐辛苦，就请三姐姐点一折好的，奴长长见识。”

　　陈氏倒不大推脱，笑道：“奴眼皮子浅，今日席面也乱糟糟没个样子，惹妹妹笑话。奴如今忝着脸乱点一折，六妹妹多担待罢。”

　　顾氏笑说“岂敢”，陈氏指着一折，伶人下去了。

　　柳官儿听说点了这出甚觉为难，上头竟杠上了。想了一回，他亲自上去回禀，扮崔氏的青鸾今日嗓子不大好。

　　顾氏这才听出陈氏点的是《烂柯山》，她暗将银牙咬碎，陈氏含笑换点一出《瑶台》，周氏柳眉微皱。柳官儿不好答应，垂首无话。顾氏笑道：“没听见三奶奶说么？瑶台。只管扮去就是了。”

　　《瑶台》，《南柯记》二十九折，瑶芳公主扶病戍卫城台，一身戎装风华绝代。然而此后不数日，公主受惊病笃而亡。

　　柳官儿垂首退去，一会儿彩玉身着战袍蜂腰削肩、髻插翎羽地上来，一对双剑使得身侧翻飞，周身银光闪闪。

　　周、陈、顾三人各揣心事，席上各自愣怔。

　　这场春宴原为抚慰顾氏而办。去岁卸了她代管内事的荣耀，总得给她哥哥一个交代。

　　岂知小小家宴却正撞在另一位哥哥的尊荣上。

　　清明过后没两日，梁溪传来消息，陈氏（三奶奶）的大哥哥左春坊大学士陈梓业在京中没了。消息传至长洲时灵都停完了，陈氏哭了整夜。

　　宋家几位爷匆匆往梁溪吊了丧，文鹤私下安慰陈氏，内兄两子早已进学，不日便可子承父志，陈氏摇头滴泪不已。

　　陈家子弟如今不是“待诏”便在南直，只一位大哥哥还算御前说得上话，如今就这么去了，她父亲陈老翰林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几日伤心得饭都吃不下。她呢？她在做甚？给顾氏办甚么春宴！

　　“你家吊一个丧，日子该怎样过还怎样过，好个人走茶凉！”陈氏掩面抽泣起来。

　　文鹤大不忍心，“岂是人走茶凉，两家世代交好，这样的事，我等怎不为泰山大人伤心！”

　　陈氏还不言语，文鹤搂了她道：“好沅沅，本是‘倚门卖笑’，原在此业，岂由得我？”

　　话比陈氏还毒，陈氏立时没了奈何。文鹤搂着妻子好生安慰，便要为她辞去春宴之职。陈氏一定不肯，咬牙冷笑：

　　“那一位生得好时节，正是姹紫嫣红、良辰美景。既托了我，自然要管到底的。瞧着罢！”

　　一折过半，台上早唱罢“明晃晃护心镜月偃分排，齐臻臻茜血裙风影吹开”，檀萝太子一支冷箭寒飕飕射中公主宝钗，惊得公主花容失色，扶着女兵下去了。

　　《瑶台》唱罢，周氏主动再点一折《跪池》，大家笑过各散，顾氏回去闷不作声往书案上趴了，一会儿便哭了。自己究竟何处得罪了陈氏，怎就恁般大的冤仇，不是笑她“痴心妄想”便是咒她“受惊而亡”，难道她死了她能得甚么好处！

　　寒琅隐在门外瞧着，瞧一阵，暗自走开。

　　顾氏转入床中，打紧里头的锦被下掏出一只细匣，展开来，里头是一只小小画轴。上头并蒂画着一对“青龙卧墨池”，墨紫带红的没骨牡丹，旁边一行小字：“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卿自天南吾地北，眷眷孤影几徊还。吾妻自当珍重。”署名一个瑜字。

　　每岁谷雨，怀瑜皆会为妻子描画牡丹，今年亦然。顾氏抚着画边小字，咬牙含泪道：“君家妇难为，宋郎，你知不知！”

　　顾氏从此只在屋中教子，无事再不肯与妯娌同坐。可怜寒琅被盯得愈紧，不过十岁，已是举人功课。

　　姑苏原有请姑娘归家消夏之俗，顾氏今年亦携了寒琅归省。她怕哥哥知道为难夫君，一句不敢同母亲、嫂嫂提起。

　　云氏却隐约瞧出了些。她本商贾出身，这等事于她已属寻常，更无他法，又是一年金山银山地贴补姑娘、为姑娘撑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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