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

　　听说莎佳要去虚拟技术学院做院长大人的学生，薇薇安大受刺激地手指苍天道：“莎佳这个幸运的家伙，先是有全校最漂亮的男生做同学，现在又有全校最英俊的男人做导师。哦，老天啊老天啊，为什么你总喜欢把馅饼砸到不喜欢它的人的头上呢，我鄙视你！”
　　很配合地，一道闪电凶猛地劈在实验室窗外一棵大树顶上，大可数抱的树摇晃着轰然倒下，薇薇安冲天上密布的乌云嘲笑：“看看，我就说你准头太差吧！”
　　莎佳哭笑不得地嘟哝说：“都是挂名的好不好。”
　　洛迦特•波尔瓦，席兰的骄傲。
　　所有人都说他不容质疑地将名垂青史，连他的敌人也不能否认他对虚拟技术做出的伟大贡献。就是他，使虚拟世界成为一个堪比真实的存在。
　　《科学世界》这样介绍他：“洛迦特•波尔瓦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洛迦特•波尔瓦看光是好的，就把光和暗分开了……”
　　洛迦特•波尔瓦，“最接近神的人”。
　　在席兰历史上，只有那位约翰•多贝卢克的声誉与他差可仿佛。
　　但多贝卢克已经作古千年，而波尔瓦不但活着，还只有三百多岁，人生旅程尚未过掉三分之一。
　　据说，这位年轻得可笑的科学巨匠，学识渊博，气质高雅，俊美亦如希腊神邸。
　　虽然他为人极度低调，仍然长期蝉联“银河最性感男士”的冠军宝座。
　　他头上一层套一层的光环简直晃的人头晕目眩，也难怪薇薇安要嫉妒得发狂了。

　　波尔瓦大人的办公室在一座海滨石山的顶上。莎佳曾经到过附近另外一座山上的虚拟技术测试中心，波尔瓦大人的领地比测试中心更高一些，可以俯视脚下星罗散布的玲珑小山，西面则正对着深蓝无垠的大海，半空中白云流动，似垂手可触，海风浩荡，景象万千，令人心胸浊气为之一清。
　　费曼教授轻声对莎佳说：“这里太矮了，他应该搬到了蓝里峰顶（席兰最高峰），那才配的上他。宙斯就是住在奥林匹斯山顶的！”
　　莎佳本来有点紧张，听了费曼教授的打趣，很感谢地轻轻笑了。
　　波尔瓦的秘书带他们进了那间神秘的办公室，莎佳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大神。他背对着门，正在看全息影象，听到他们进来，便转身站起来迎接他们。
　　于是他们把他看的一览无余，莎佳吃惊地眨了眨眼睛——他看上去实在是太年轻了，温和地微笑着，露出左颊上可爱的酒窝，带出一脸的纯真稚气，完全不象印象中高深莫测的伟人风范。
　　所以他在全息照片里从来都不笑，装出很酷的样子！以此骗到了“最性感男士”的荣誉。
　　不过，莎佳转念想到，也许有人认为这种纯真的气质更致命呢？不管是最性感男士还是最性感男孩，波尔瓦的确是她生平所见最俊美的男性了。
　　也许，再算上雷•丹斯达一个吧。
　　波尔瓦迈着年轻人那种略有弹性的步子，几步跨到门边，握住莎佳的手，很热情地说：“欢迎欢迎，刚才很失礼，没有到大门边迎接，我才收到一个重要的录象资料，一时看得出神了。莎佳，我早就听说过你哦，物理学院的天才少女，成名作是预科时代的校长比基尼烟花，我早就想开开校长的玩笑，可惜胆子还是不够你大。你知道吗，我也曾经在预科生时拿过洛基徽章。（更加迷人的笑起来）我们能够邀请到你，真是我们的荣幸啊，你来这里真是委屈了，不过我们真的很需要你，……”
　　还没等莎佳楞过神来，他已经辟里叭拉地说了一长串，莎佳根本插不上嘴，他说了一个回合后，顺着莎佳的眼光摸摸自己的酒窝，略为苦恼地说：“我知道我看上去很可笑，不过，管他的，我并不想成为大众情人。”
　　莎佳五体投地，一字一字地说“偶像，您绝对是偶像！”
　　波尔瓦似乎已经听惯听厌了恭维，但依然诚挚地微笑：“很高兴我们一见面就这么融洽，我可以预见我们的合作一定很成功。”
　　他是导师，然而他说“合作”。莎佳彻底被他折服，诚惶诚恐，恭敬地坚定地说：“您的愿望，就是我努力的方向。”

　　波尔瓦请他们坐下：“莎佳，你对虚拟技术了解多少？”
　　“开机，关机。”
　　“那么，先来看看我刚收到的这段录象。”
　　影象显示出某个华丽宏伟的演讲厅，莎佳立刻认出了这个熟悉的画面，没有人不知道这场堪称经典的演讲，事实上它是必读的书目，任何一个乖学生都能倒背如流——波尔瓦的著名演讲《虚拟与真实》。那时候他只有一百多岁，但是比现在严肃多了，庄重肃穆却饱含激情，他宣布了虚拟技术的突破，并预示一个虚拟时代，振聋发聩。
　　这篇演讲已经过去两百年，虚拟技术对社会的改变并不象波尔瓦所期望的那么迅速广泛，但是他的预言确实在一步一步的实现。
　　莎佳忍不住再次看了看左侧的波尔瓦，仍然有些不敢置信自己正坐在一部活的英雄史身边。
　　主持人的画外音响起：“在波尔瓦的演讲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美丽的新世界，更绚烂的文化，更自由的人生，更悠长的生命，而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创造了一个新的生命世界，人类竟然做了和造物主一样的事，这已经超出了普通民众的认知范畴，但是波尔瓦还没有结束他的奇迹，他对人类许诺说，他可以给人永生，在虚拟世界中。
　　请允许我，再次向这位伟人似乎不可能存在于人世间的无上智能，表示深切的崇敬！”
　　主持人的声音顿了顿，从尊敬转向沉重：“然而，两百年过去了，波尔瓦所呼吁的美丽新世界并没有到来，这个新的虚拟时代，带给人类的，可能是美好的天国，也可能是罪恶的深渊。
　　人类历史上，从未有一项技术象虚拟技术一样，引起社会如此巨大的变革，拥护它的人和反对它的人，几乎将人类社会分成两个巨大的敌对阵营。崇拜者们歌颂它的伟大，憎恨者们诅咒它的邪恶。
　　从未有一项技术引起如此巨大的争议，即使是在它的反对者中，也有各自争锋相对的观点。
　　五十年前，经过长达两百年的激烈讨论，议会终于推出了《虚拟世界管理法》，批准虚拟技术的公开商业运营。这部法律，被众多法律专家、社会学家认为是极不完备，自颁布之日起便饱受抨击和抗议。但议会似乎已经厌倦于无休止的庭议，而投资虚拟技术开发的财团们也已经急不可待。
　　虚拟技术终于走向了社会，人们发现，实际情况比当初最悲观的社会学家的预言更糟糕。”
　　画面切换出一个个场景：
　　26800年11月21日到12月初，虚拟立法会议在图雅召开，准备发起新一轮的谈判。会议内部分歧严重，会议外部发生举世震惊的反虚拟技术示威，导致会议无果而终。工会组织是这次抗议活动的主角，这次抗议活动把虚拟技术带来的一系列社会问题充分揭露出来。
　　268001年9月底，虚拟技术论坛年会在瑞沃斯召开，反虚拟技术的示威者与来自银河各星的各界精英同时抵达。
　　268003年2月14日，虚拟技术贸易与发展会议在曼泰多召开。反全球化的示威游行再一次爆发，示威者投掷□□并焚毁虚拟技术财团的标志物。
　　268005年5月，伦敦爆发大规模的反虚拟化社会的示威游行，示威者人数超过二十万，抗议行为暴力升级，伦敦众多商铺及公共设施遭到冲击。
　　268008年9月中旬，奥悉幕，世界经济论坛召开，一些非政府组织发动了大规模示威。
　　……
　　268042年4月，银河联合议会年会，警察首次动用催眠气弹对付反虚拟化的示威群众。
　　……
　　268093年6月，虚拟技术财团峰会在意亚利举行，大规模反虚拟化示威爆发，并首次酿出人命。”
　　镜头推近广场上倒在血泊中的示威者，久久地停在那里。
　　“啊！”莎佳和费曼教授惊声跳了起来，满面震惊。
　　出人命了！多么恐怖！！
　　人类早已废除死刑，而暴力犯罪的比率也几近于零。文明已经进步到，把生命视为至高无上的存在。杀生，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行，该项共识已经深入骨髓，除非是极端反文明的堕落者，才可能犯下这令人发指的罪行。
　　波尔瓦的脸色很无奈：“宗教狂信者，自杀。”
　　哦，虽然不知道怎么宗教狂也有份，但是自杀总比他杀的事态要好的多。莎佳和费曼又坐了下来。
　　主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反虚拟运动的影响与规模已构成当前社会动荡的根源。
　　反虚拟者的构成非常复杂，只是因反虚拟化而走到一起，主要有：担心失业的工会活动分子、认为虚拟化加剧了传统婚姻家庭制度弱化的保守主义者、根本就参加不了虚拟世界的贫困阶层以及同情贫困阶层的民主人士、反对议会和政府与强势组织的无政府主义者、担心虚拟化将导致垄断资本统治的□□。
　　而最激烈的反对来自宗教组织。请看，这是我们记者在虚拟世界中拍摄到一些画面。因为法律的原因，我们将追踪对象的脸遮住了，这些‘没脸’的人，”主持人的语调有一种压抑的愤怒：“来自我们的真实世界，而且，他们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根据我们调查，他们在我们的世界里，都是操行合格的公民。”
　　镜头中，呈现出一幕幕可耻的□□暴虐场景，这些合格的公民的所作所为，似乎在暴露出人类内心最阴暗的一面。而善良的人们总是以为，经过万年的文明进步，人类早已摆脱了愚昧和野蛮。
　　镜头的最后是主持人深沉的发问：“我们要成为的，是神，还是魔？”
　　影象结束了，波尔瓦仍肃然看着已经空白的屏幕。良久，他转向莎佳，没有微笑，沉静地说： “莎佳，请说说你的想法。”
　　莎佳有点紧张，虽然她素来对权威人物有点初生牛犊的憨勇，但毕竟波尔瓦的名头实在太大，她不是很自信地说：“很惭愧，我以前没有很注意过虚拟技术的发展和社会影响，但我参加过虚拟世界的测试，也算是有点切身体会。
　　我以为，虚拟技术的发展是不可阻挡的。但是，当技术已经达到了，而我们的社会制度却跟不上，混乱由此而来。
　　关于失业，我猜，大概是消费市场大量的转移到虚拟世界，传统产业的景况暗淡，失业大增。但虚拟产业也可以提供大量的就业机会，挖掘虚拟产业的就业容纳空间，增加各种需要大量人工服务的岗位，这需要长期的产业磨合调整。
　　关于准入，新技术产品刚问世时，总是成本太高，只有产品成熟了，才可能大众化，但我们等不及，我们迫切地需要有钱人来为技术研发经费买单，因此高端产品向来是属于有钱人的专利，人们一直认可这条规律。但虚拟技术太特殊了，尤其是永生的诱惑，使人更加难以忍受贫富的鸿沟。除非人类进入共产主义社会，这个问题永远不可能彻底解决。在当前的技术水平下，我们只能使人们获得相对过去更多的公平，却无法做到绝对的公平。
　　关于资本的垄断趋势，这是政府和议会的失职。我们一直致力于资本的分散化，而且卓有成效，但资本实在是人间最狡诈最顽强的东西，它总会最敏捷地嗅到利润的气味。政府对技术研发投入太少，大财团这才有了可乘之隙，要让它们吐掉到嘴的肥肉，议会非要脱一层厚皮才行啊。”
　　波尔瓦颇为凄然地点点头，给莎佳一个鼓励肯定的微笑。莎佳一说顺起来，倒是开始放松了，她继续道：“关于爱情婚姻家庭，”她撇嘴笑笑：“我说，让那些保守人士杞人忧天去吧，虚拟技术不可能颠覆它们，它只是增加了一种生活的方式，而不是取代旧的方式，会有很多人沉迷虚拟世界，但真实世界永远不可能空壳化。
　　关于虚拟世界的管理，这是最棘手的，万千虚拟世界，几乎可以是无穷尽的，但政府的监控力量明显不足，那部法律也问题多多，法律条款粗浅，而人们也没学会如何对待虚拟生命。
　　就是这些吧，我胡乱猜测的，请您批评。”
　　波尔瓦对费曼笑道：“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珍重地向我推荐莎佳，我要对你说声谢谢，感谢你把导师的荣幸与我分享。我一定会对她好的。”他朝莎佳调皮地眨眨眼，莎佳高兴地红了脸。
　　波尔瓦收敛笑容，凝神说：“莎佳。”
　　莎佳立刻正了正已经很端正的坐姿，正视他。
　　波尔瓦说：“作为一个科学家，不管他是研究物理还是研究虚拟技术，或是其他，他都要面对一个问题，良心。
　　有人认为，判断科学知识及理论的标准是真与假，而不是道德意义上的好与坏；判断技术发明与应用的标准是先进或落后，而不是道德意义上的善与恶。科技本身与伦理无涉，之所以出现伦理问题，是因为人们不恰当地使用了科技成果。
　　但我不这么认为，我也希望你，不要成为这样“为科学而科学”的科学家。
　　科学家是活生生的人，把科技视为工具或视为奴役者，都是对人类责任的放弃和逃避。科技本身负载着价值，科学的社会规范与科学家的伦理责任是一致的。我们也许并不能预测原子理论会导致什么后果，但我们是运用原子理论来制造核电站还是制造原子弹，需要科学家作出良心的选择。
　　我不希望有一天你因为自己的某个发明带来的灾难而愧疚自杀，更不希望你对自己制造的灾难无动于衷。”
　　莎佳郑重地说：“我以我的生命向您发誓，我永远不会失掉自己的良心。”
　　波尔瓦点点头：“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誓言。”
　　他转而微笑到：“就科学家的良心考验来说，基础科学家比我们技术人员要优越多了，一般说来，你们不会直接面对产品问题，象我现在这样，被人质问是制造了神还是制造了恶魔。
　　科学发明引致的后果，总是超出科学家的意料和控制。
　　两百年前，当我为虚拟技术的未来激动时，从未曾想象到，会有人用它来犯罪，而且现存的法律还无法惩治他。”
　　他难过地沉默了一会，娓娓说：“很多年前，一位游客去攀登拉玛勃朗峰，他雇了一位当地的山民做向导，向导很强壮，步伐轻松矫健，但他爬一段山路，就要停下来一下，看上去他并不需要休息，游客很奇怪，问他为什么，山民说这是他们本地的风俗：‘我们爬得太快了，我怕我的良心跟不上来，我在等我的良心。’”

　　薇薇安后来向莎佳打听八卦消息：“听说他这么多年来，一件绯闻都没有，你知道什么内幕吗？”
　　“内幕就是他确实没有情人。”
　　“啊，他那么那么的英俊，暴胗天物啊。”
　　“敢追求他的女人，一定要有滔天的色胆才行哦”
　　“他脾气很坏？”
　　“不，他亲切万分，温柔万分，可爱万分。”
　　薇薇安不解：“那为什么？”
　　莎佳慢慢地组织着自己的感言：“听上去好象非常不可思议，但他确实将纯真和威严两种矛盾的气质奇妙的表现出来，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反璞归真。而且你越是了解他，就越被他的智慧和仁慈所震撼，他使人亲近，又使人尊崇拜服，不敢生丝毫亵渎不敬之心。
　　听说他小时候也很傲慢，对别人的愚钝颇为吃惊和不耐，因此显得粗暴无礼，但后来他终于意识到世上的所有人都不如他聪明，他对世人只剩下悲悯，因此他宽容了，为了让人不要过分地敬畏他，他非常成功地伪装出顽童的面目，但同时，他的威严是无与伦比的，他的智慧是无与伦比的。 ‘高山仰止’尚不足以形容他，在他面前，你感觉仿佛面对浩瀚的星河，你也许可以乘飞船上到其中某个星球的表面，但穷尽一生之力，你也不可以丈量整个星河。
　　洛迦特•波尔瓦，是最接近神的人。
　　我猜，他已经超凡脱俗，不需要爱情。”
　　薇薇安打了个寒战：“他好可怕啊。”
　　莎佳意外地问：“为什么你会觉得可怕，而不是心生向往？我就希望我有一天可以去到他那样的境界。”
　　薇薇安皱着眉头，半晌懵懵懂懂地说：“我也不知道，不由自主就说出来了，也许，我对如此完美的事物总是有点怀疑，人就应该是人，不应该自以为是神。他是不是有点点过分自大呢？恐怕他已经不把自己算做普通人类了。”
　　“他的对手经常这样抨击他，。”莎佳若有所思地说：“他们说他狂妄，自封为救世主，要将世界带入毁灭，却自以为开创了全新的时代。”
　　“我不太清楚他的理论。但是，我以为做为一个‘人’来说，应该有缺点，有爱与痛，需要别人也被别人需要，如果男人不再需要女人，女人也不再需要男人，这不是世界末日是什么？我绝对绝对不要成为这样的神，我还是做个贪恋肤浅的□□欢娱的凡夫俗子好了！”
　　莎佳想了很久，苦笑：“也许你说的有点道理，最近每个人都有变成哲学家的趋势，不管是学物理的还是学程序的，唉，我其实只是想做个单纯的不问时世的书呆子，可是，”
　　她长长地叹息：“自由从来都不属于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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