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丹青

　　一夜风雨，院里的花儿被摧残得不堪忍睹。

　　程松溪昨晚听到点风声，今早踹了一脚房门，老人家的声音，粗声粗气，大早上，很吓人：“宋懿涵！我知道是你，我看见你了，给我滚出来！”

　　被子里的人，昨天被打完后趴在床上不敢动弹，好不容易等瞌睡上来了睡着了，结果这一吼又把他魂儿给吼没了。在床上挣扎得动了动，嗓子软绵绵的：“我错了……”

　　这声音一听就是在宋余昭屋头遇到的崽儿，上前撩开被子一角，程松溪立马皱眉：“还真是你！”

　　宋懿涵在被子里呜耶：“呜，我错了，走开啊，我要睡觉！”

　　他居然还能睡得着？程松溪捂住心口，心脏病要犯了。

　　这个时候程华弌走进门来了，端过来一张椅子，让老人家坐在椅子上，然后伸手一把揪住宋懿涵的脸，揪痛了床上这人才迷迷糊糊睁开眼。

　　一看见程华弌，就怂得不敢说话。

　　再转头看见程松溪，就怂得差点两眼翻白差点晕厥。

　　程松溪现在怄气怄得要死！昨天某个不听话的小孩被打，他幸灾乐祸，打开收音机，有滋有味地听着江南小曲伴哭腔，结果后面越听越上头，啥？……宋懿涵是宋余昭的啥？

　　外孙？

　　程松溪一口气差点也没上得来。

　　脑海中突然浮现起了零零碎碎的片段。每次他炫耀似的跟宋余昭讲起他的小外孙，宋余昭经常心情好的应付他两句，说什么英俊风流一表人才以后肯定能成大器。问到他的小外孙，他心情更好的说什么学习好，成绩好，有前途，以后要留洋当留学生……全都是狗屁！

　　那人摆明了当他们程家是大冤种！

　　养娃儿的钱是程家出的，上学的钱是程家出的，平日学画请老师辅导的钱也是程家出的，留学的钱也是他们出……等再过个几年，等宋懿涵成家立业，怕是也要在程家分一杯羹！

　　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宋余昭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程松溪彻底不爽了。他平白无故地给那姓宋的带孙子，一带还好几年，养得白白胖胖，吃白食不干活还不说，还大笔大笔地烧钱给供人吃喝玩乐！

　　还以为宋家人不去当骗子了，要去念书当文化人，结果还是狗改不了吃屎。条条大路通罗马，有些人，就是非得走那歪门邪道，还一路走到黑。

　　程家阔气得很，要什么有什么，养个孩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可程松溪一想起这孩子是宋余昭的，就一阵肉疼，觉得这些年的银子都肉包子打狗，恨不得把这崽儿打包丢出去：“说吧，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程华弌没什么表情，他昨日出门的时候就在门外撞见了老佛爷，估计对方都听得七七八八。

　　倒了一杯茶，放在老佛爷的面前，然后转过头不咸不淡地床上的人儿说：“懿涵，你来说。”

　　“……”宋懿涵吸了吸鼻涕泡。

　　程松溪可没这耐心，眼一斜，拐杖一击，屋内气氛瞬间下降到零下三度：“说！”

　　程华弌没眼看，侧过身。

　　宋懿涵人都吓傻了，那意思他明白，要是不交代清楚，就别想活着出这道门。

　　“我，”宋懿涵认命地闭上眼睛，然后缓慢睁开，不情不愿地将昨天的话复述了一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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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华弌知道程松溪心乱，便也不再发话，将窗帘打开，让阳光透进来。

　　程松溪对着宋懿涵发怔，试图一点点事情捋清楚。

　　越捋心越梗。

　　程松溪心口不爽，眼神发直，思绪从几十前年慢慢转悠到现在。事情捋清楚了，可有些事情哪有这么容易捋清，兜兜转转，等于宋余昭这几年一直留在北平？等于宋家人和程家人的缘分仍然这么深？他看着宋懿涵，千般万般难受。

　　这个宋余昭……

　　在回想起曾经，一口气真的是上不来下不去，缘分这种东西，真是荒唐又乌龙。

　　看了看程华弌，又看了看宋懿涵。

　　这个老家伙……

　　这局他输了。输得他猝不及防。

　　他这把是真输厉害，没有丝毫反击的余地。——程华弌把宋懿涵养这么多年，倾注了太多的感情和精力，不可能真的把宋懿涵怎么样。

　　程松溪在椅子上枯坐了很久，也琢磨了许多，心一点点平静下来，逐渐恢复了常态，等宋懿涵说宋余昭溜之大吉的计划，他就没忍住冷笑：“那怕是走不了，钱都没还完，走什么走？谁准的？”

　　程松溪说：“华弌，你把这些年花费在宋懿涵身上的做个账，一笔一笔的都给我算清楚。”他那里能让宋余昭这么便宜的就离开北平，“我倒是瞧出来了，宋余昭这个不光本事大，心思也多，现在想着占完便宜一走了之，呵，天底下那有这么好的事情。”

　　宋懿涵不敢接话，程华弌是肯定不会站在他这边的，说不定以后还要想方设法地折腾他。他无法判断程华弌现在对他是什么样的想法，他装女孩，骗他感情，玩弄他……但程华弌现在却没有提及这件事，说明这账才算到一半，另一半还没有开始。

　　他算还好，没算……宋懿涵每天都得活得提心吊胆，生怕屁股遭殃。

　　程松溪问：“你爷爷最近跟那姓王的，有什么动静没？”

　　宋懿涵说：“我不知道。最近我都在外面跟着小少爷……玩儿，就没有多关注这件事情……”

　　他认怂了，但他也只是把这些年他作为宋余昭孙子的事情交代清楚了，其余的，他一句话都不得多说。

　　可他不说，可不代表程松溪就没办法，略一低眉喝茶，程华弌就开始将得到的线索整理好了，然后将最后推测出来的最大可能告诉了他：“还有三天，便是五年一度的古玩城拍卖大会，届时各大地方的豪绅都会前来，观赏也好，收藏也好，主要得还是为了各地的富商进行牵桥搭线，谋求生意上的合作。”

　　“在这次邀请的名单之中，确实有梨园的老板王闵然。宋余昭和王奎然早在几个月之前便见过面，恐怕也盯上了这次拍卖会。”

　　程松溪将那一盏茶放下：“这么多年过去了，看来有人还是不服老啊。”

　　程华弌说：“总有一天会服气的。”他扶着老人家站起身来，低声问，“老佛爷，您需要我做什么？”

　　“这回我需要你打个配合。”程松溪扫了一眼宋懿涵，“找个钩，挂上饵，得给姓宋的一点教训。”

　　“是。”

　　宋懿涵莫名其妙打了个抖。

　　******

　　晚上收摊，宋余昭没等到宋懿涵来帮忙，以为小宝又跑去哪儿疯玩去了。

　　他是不大着急的，宋懿涵虽然贪玩了些但好在有分寸，不会玩得太过火，说不定玩累了自己就回家睡觉去了。他慢吞吞地往家里赶，半道又去了馄饨摊，要了一份馄饨。

　　程松溪默不作声地坐在他旁边的桌子，也张口要了一份，他不用筷子，用勺子大口大口喂了几口，嘴巴都烫出泡了。

　　“现在物价这么贵，”程松溪瞧着宋余昭的花白的头发，似是闲聊，“拖家带口的，还要养娃儿，哪儿来的钱？”

　　宋余昭笑了，没开口接话。

　　“是自己摆摊？还是去找姓王的老东西借钱？”程松溪故意说话刺他，逼他说实话，“是嫌我出手小气是吧，那姓王的一肚子坏水，你早年被他坑了，还不知悔改，迟早还要吃大亏！”

　　宋余昭莫名其妙瞪了他一眼，不晓得他受了什么刺激，装作不认识他。

　　程松溪开口了，说：“昨天那梨园闹出人命了，死了个女娃，尸体都没找到。”

　　宋余昭更觉得这话题偏的莫名其妙。一会儿说他外孙儿，一会儿说王老板，这会儿又说梨园死了个女娃娃。

　　程松溪说完这句话，怕这人不信，还准备了一张报纸，放在宋余昭的桌子上。宋余昭立马就从那报纸中最显眼的地方，瞧见了那熟悉的人影，是宋懿涵：

　　“这孩子，据说是把那戏楼子的女娃杀害了。”

　　宋余昭懵了：“……杀，杀害？”

　　“是啊，当时警察去的时候，这孩子在后院鬼鬼祟祟，还妄想要溜走，结果被逮得个正着。”

　　宋余昭惊了，腾地站起身来：“他现在在哪儿？”

　　“还能在哪儿？牢里蹲着呗。”

　　“人不可能是他杀的！”

　　“这孩子发现时，浑身都是血。依我看，就是他杀的吧！”

　　“……”

　　程松溪能够听出来宋余昭当时的那个表情，担心、害怕，一想到小宝在牢里面遭受惨不忍睹的鞭打和审问，胸口就像是被刀子割开了，生疼。他现在心口也疼，那是钱打水漂，却没听到响声的疼。

　　宋余昭默然。他以为宋懿涵是在外面贪玩，哪想被抓进牢了？

　　难怪一整天没见到人！都闹上报纸了！

　　报纸上面的文字写得有那么一回事，可他心里面清楚那女孩没被杀害，小伊就是宋懿涵，但警察署的人不知道啊，进了那牢里面，那里有不掉一层皮的！宋余昭不敢再深想下去，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这把他是玩大了。

　　程松溪明知故问：“你怎么了？你认识报纸这人？”

　　宋余昭心里激起惊涛骇浪，强扯出一个笑：“不认识不认识……就觉得这孩子看起面善，不像杀人犯，是不是警察那边弄错了？”

　　程松溪没作声。

　　“昨儿个就被关进去，现在不晓得被打成什么样儿了。”

　　程松溪低下头，咬了口馄饨，食不知味，心底却一阵阵泛凉。

　　“哎哟，真可怜。我听说警察署审问犯人的工具九九八十一样，样样都不带重复。我还记得你以前进去过，啧啧啧，被折磨得没眼看。”

　　程松溪喝完最后一口汤。

　　宋余昭饭彻底吃不下了，听着程松溪这话心慌得厉害。

　　在后面的程松溪用上好的丝绸手帕擦了擦嘴，决绝地勾起嘴角，小声道：“其实吧，这件事还是好办，只要这孩子家里有钱，拿着钱去警察署意思意思，那些人自然也会把那孩子照顾周到，不会下死手。”

　　“不过，就是不晓得这孩子家里面的人知不知道，唉，可怜哦！万一今晚被折磨死了就不好了。”

　　宋余昭：“……”

　　过了半天，他闭上眼，再次睁开的时候有些窘迫地开口：“我最近手头上有点紧。”

　　“啊？”

　　“其实吧，这孩子是我外孙。”

　　“喔，原来是你的外孙啊。”程松溪恍然大悟。

　　“……我想找你借点儿钱。”

　　“……”终于开口了，程松溪冷笑，故作困惑，“那你刚刚说不认识？”

　　“……”

　　“怕丢人？”

　　宋余昭被迫颔首，道：“是。”

　　“哦，那这个好好学生去梨园最甚？去找小娘子？那怎么……还把小娘子杀了？”程松溪生怕宋余昭想不到什么像样的借口，亲自缝补丁，“那小娘子是他情人？”

　　“……应该是。现在的年轻人，你都知道，在感情面前容易冲动。”

　　“那你借多少？”

　　提钱了这件事就好办，宋余昭松了一口气，说了个数。

　　“也行，小钱，小钱。可我丑话说在前头，可程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借了多少就要还多少。”程松溪一语双关。

　　“事成之后，我尽数奉还！”

　　“那就好。”

　　馄饨摊的老板娘来收钱了，程松溪大手一挥，直接在桌子上拍下一张大钞。

　　摊摊老板娘收下钱，连忙去找零钱。程松溪阔气地摆手，站起身来。

　　“就记账上吧，今后还是这个点，我来一碗馄饨。”他说，“顺带连着这位的一起，结账。”

　　宋余昭掏钱的手一顿，放下了，抬起头看过去。

　　程松溪说：“余昭，以前的，你欠我的你都还清了，我欠你的我也还完了。”

　　“现在的，”他手指头敲了敲桌面，“都归你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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