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

　　她说完了话倒头就睡，睡到晚上就起来了，两只眼睛睁着亮堂堂的，莫名像只狐狸。这并不是说长得特别好看，突然让我觉得妖媚。
　　那双眼睛在晚上看起来就像精怪。
　　主要是不像个人，好像突然就变成昼伏夜出的动物了。
　　我开着收音机，收音机里全是杂音，其实没什么用处，但是这东西可以录音。
　　我按下录音键问：“你一直都是这样吗？”
　　特指这一次。
　　录下这句话，我打开录音机，使用循环播放。
　　一个晚上她都没听见，天快亮的时候往边上一望，有启明星在亮。她突然就耳聪目明起来似的。
　　听见了。
　　她侧了侧头：“你问我？”
　　过了好一会儿，我都以为她已经忘了我在问什么了，她才说：“差不多吧。”
　　我按下录音键，笑着问她：“你现在又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了，心里没点什么特殊的感情吗？”
　　我这话听起来比较像调侃。
　　实际上，我只是非常好奇她对那些人的感受。
　　当初她是怎么死的倒还历历在目，可是看她现在这样似乎过得还不错，如果她改主意喜欢上这些人了，到时候地震又来怎么办呢？
　　如果是之前，她对那些人没什么深切的感情，当地震的时候，甚至是在地震之前，她是最先死的，管不了那些人的死活，不管就不管。
　　如果是现在，她对这些人有些喜欢的感情了，当她活到地震将要来临的时候，她会对这些人发出提醒和信号吗？这些人会信她吗？
　　事情会有所改变吗？
　　我很好奇。
　　如果她这次还是活不到地震到来的时候，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她对这些人如果改观了，她会说，之后会有灾难降临吗？
　　我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我扒开一个橘子，又被橘子味儿熏得眼睛眯起来。
　　我按下循环播放键，等待她什么时候听见，什么时候回话。又看了一眼镜子，她并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她越发跟我像了。
　　我干脆往后一躺，靠着墙，半梦半醒地瞧着她。我眯着眼睛，两眼只有一条缝，看着那块镜子。
　　我也并不是特别困，但是等待的时候总是特别无聊的，除了睡觉一时半会也找不出别的事情可做。我睡了很久也醒了很久。
　　无聊就是无聊，毫无改变。
　　不管外面再怎么变化，我也在这屋子里，实在懒得动弹。
　　于是更加无聊了。
　　如果我醒着，无聊的情绪就和等待的焦急混合在一起，一团乱麻顶在头上，我根本分不清哪根线，究竟是从哪里来的。糟糕透了。
　　非常烦躁。
　　但我不得不清醒。
　　因为睡得太久也没什么用处。
　　如果我睡着，我会在半梦半醒和沉睡入梦之间徘徊，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状态，但有时候又让人非常容易混淆。
　　半梦半醒的时候，不想起来，也睡不着。
　　沉睡入梦就是在寻找梦境的大门，我不知道那扇门在哪里，我不知道它向哪边开，我也不知道怎么穿过那扇门回去。
　　如果我睡着了，我通常是在寻找梦境大门的路上。我根本不能回去，因为我完全是被困在这里的，我至今也没有想到办法出去，也许是时间还不够的缘故。
　　说起来那边的世界跟我这边的时间流逝完全不一样。
　　她活着和死了，所意识到的全部时间，加起来也没有我清醒的经历的时间多。这话听起来很像自夸，但是我可以确定，事实就是这样。
　　我总是想要回到梦境世界，可是往往只能在梦中幻想一下，甚至我在梦里都不能实现这个愿望，因为我连梦境都被这个世界困住了。
　　这个世界对我的囚禁是全方面的。
　　就好像我曾经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防止我出去闹事一样。这种困境严重到什么程度呢？我接触这个世界，感受到整个世界所有生物对我的反馈。
　　这个世界对我说的只有一句话：绝不要想出去。
　　大概就是，不管我是活着还是死了，不管我想转世还是想重修，都通通没有办法，我永远都出不去。
　　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意思。
　　而且不只是我感受到世界意识的意思。
　　这个世界把这个意愿融在了整个世界里。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东西都会阻拦我离开这里。包括所有在土里的植物，在天上地下的垃圾，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出现的古怪的东西的臭味。
　　这里的一切都会阻拦我。
　　所以我现在依旧没有出去的能力。
　　但凡换一个地方，也许我早就出去了。
　　或者这个世界并不是全副武装在拒绝我离开，稍微有点漏洞，就像一个只松了一条铁丝的编得水泄不通的立方体铁笼子，我都能出去。
　　可是现在我出不去，因为世界对我的抗拒太大了。就好像我现在从这里出去，这个世界就能立刻在我面前崩溃一样。
　　我不明白一个世界跟我有什么关系。
　　就算哪个世界跟我有关系，也应该是梦境世界，而不是这个镜中世界。
　　就算这个世界要崩溃，我也无所谓。说不定就是这个原因，所以世界不允许我出去。但是这真的很像狂妄自大。自恋到一定程度了。
　　这个世界本来就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现在也没有，大概之后也不会有。
　　我除了这个理由之外，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来别的。不然用得着这么严防死守吗？我又不是这里的本土生物。甚至这里除了我和那些植物……
　　再要算什么生物，只能从细菌细胞什么的算起了。
　　但是就我现在这个状态，我根本没办法研究到那么深的层次去。我根本不清楚那些。我也没有研究过细胞学生物学。
　　我一点也不感兴趣。
　　我开始叹气。
　　从她在上个世界被我观察到开始，我就突然多了这么个习惯了，到现在也没改过来。而且这种叹气的习惯，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我已经放弃治疗了。
　　她在我眼皮子底下过了几年。
　　她又是十多岁了。
　　“你现在也没点别的想法吗？”
　　我非常好奇地问她。
　　我的脸上不由自主带出一点微妙的笑意。
　　如果她看见了，大概会以为我真是个变态吧。
　　我得庆幸，到现在她也不能看见我的脸。
　　“你想听什么？”
　　她听到之后反问我。
　　我笑得在床上打滚，滚到地上又滚回床上，然后靠着墙坐起来，看着她又开始笑，我真的忍不住。有时候只要看见她，我就会高兴，大概是单独待得太久了吗？
　　她真的很好笑啊。毕竟我也没有这么仔仔细细的看第二个人了。大概也没有那个机会。我现在开始怀疑我之所以能看见她，是因为这个世界给我放宽松了一点的缘故。
　　就像把囚徒关进监狱，在单独房间里安装一个大喇叭，给被关着的囚徒一点儿了解外界的机会。
　　毕竟与世隔绝太久，可能会直接变成野人，那叫退化。到那种时候，即使是我，恐怕也不能当一个这个世界喜欢的囚徒。
　　让我笑一会儿。
　　因为我笑得实在上气不接下气，她听见了。
　　“真有那么好笑？”
　　她问了一句，大概是知道我没那么快回答，又自言自语说：“你不会以为我真可能对他们有什么感情吧？”
　　她也闭上了眼，靠在身后的墙上，半梦半醒似的说：“我当初是怎么死的，你大概记得该比我清楚些。”
　　怎么死的呢？
　　有一次是躺在屋子里，别人都走了，突然地震，房屋垮塌，她被压下去就死了。
　　她死了好久都没人发现来着。
　　有一次她是在地下死的。一群人觉得她需要驱邪，然后把人丢在地下室，地震的时候，可不就又死了吗？
　　又有一次她是病死的，病得很快很严重。虽然有人来看她，不过大多数都害怕沾染上她的病症，虽然那看起来并不是传染病或者看起来严重到马上就会死。
　　他们肯定是觉得当时她得了病一定是传染病。
　　想要治好，又想要研究，想要找点价值出来，又不想承受风险生病。
　　没人想死。但是他们可以看着她去死。反正她死了也没人会在乎。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她就那么又快又急地死了。
　　这都算是第四次了。
　　如果之后她还会在这里活着，那到时候能凑齐五次，五次可不能算是少了。即使抛弃生活的时间，单数五次死亡的痛苦已经够让人难过的了。
　　更何况，她来这里，也不只是活了就死了。
　　我回答：“我记得。”
　　她不知听到没有，垂着眼睛，望着地面，勾了勾唇，笑道：“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尤其是死的时候。特别痛的。我不知道你死过这么多次没有。但你跟我也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
　　我就说我吧。
　　第一次很痛，后来，还是很痛。可能是中间间隔的时间太长了，虽然特别痛，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适应的。我总不能次次死去活来。
　　我可不能保证下一次还能活着跟你见面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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