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作者:江挽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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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的对峙



      洛云桢放下花盆,把窗户开到最大。

      风涌进来。

      他看见林海一片汪洋的绿。

      这间书屋坐东朝西,闲置已久,采光不大好,窗柩下一条暗沉沉的阴影,开到最大才勉强吹散花香。公主从前不常来此处,另有间大书房,两层楼高,堆满成箱的书籍兵器,旁人不许进。现如今不知为何她自己也不进,闲来无事就窝在这间小屋里。

      这里景致很单调,让人心静,但日复一日欣赏,未免过于乏味。

      洛云桢问她:“殿下不闷吗?”

      “还好吧,”阮峥擦完剪刀,扔掉脏兮兮的帕子,摆脱那阴魂不散的虫影,整肃气氛,将话题重新拉回正常的道路,“对了,你来是有什么事?”

      “枫叶红了,想带一盒丹砂,去白云山采风。”洛云桢立在窗边,能感受到院外秋雨的凉爽,没再说被熏忘了的话。

      “然后呢?”

      “没了。”

      “缺点儿什么吗?”阮峥不知道他为什么特意来说这个。

      他在府里是自由身。去哪都不需要汇报,出门爱干嘛干嘛,只要不是吃喝嫖赌被抓了通知公主府去捞人,阮峥觉得都可以接受。当然洛云桢也不是那种人,他出去一般都是挑颜料回来点扇面。

      “不缺,”洛云桢认真看着她,“但少个人入画,景致可能会单调些。”

      “可以带魏忠去,画一幅枫下刀客图。”阮峥随口道。

      “落枫轻灵,刀锋沉顿,挥舞起来不如长剑合适。”

      “那你得问问他会不会舞剑。”

      “他不会。”

      “比划一下总可以。”

      “那样太僵硬。”

      阮峥以为他没想好主题,来征求意见,就联想画面,说出了自己的见解。但每一条似乎都没说到点子上,被驳了回来。洛云桢好整以暇,像看她到底能说出什么花样来,又或是什么时候失去耐心,把自己轰出去。

      沉默的对峙。

      阮峥袖子里的红线打出死结,缠得手指酸胀。她试图挣脱,手心被汗浸湿,却最终败下阵来,失去了继续装傻充愣的镇定,“我没有空。”

      洛云桢:“那我便不打扰殿下了。”

      他语气没什么变化,像是并不失落。擦肩而过时,两人的距离在一刹那拉近又放远。有了前车之鉴,衣摆触碰似乎也值得警铃大作。阮峥下意识后撤,踩到菊花脚下一滑,摇晃身形在最短的时间内稳住,生怕洛云桢像上次那样出其不意。

      她抬手保持平衡,结果一胳膊肘把瓷盆拐到地上。砰的一声,那盆菊花摔了个粉碎,溅出的泥渣到处都是,彻底毁尸灭迹。

      洛云桢垂眼,望向满地狼藉。

      他神情若有所思:“看来我上次把殿下吓着了。”

      ……

      第二天洛云桢出去了。

      为了体现“没空”这个说法是指有正经事要办,阮峥一大早起床,抢走他前头出门,开天辟地没有奉诏就坐上去宫里的马车。马车行至午门,内监笑问殿下往哪宫去,她隔着帘子想了半刻钟,把太清宫未央宫一一否决,剩下选项只有永寿宫。好久没见太后了,论理该过去请安。

      太后在佛堂上香,见她清早过来请安,一高兴,多吃了半碗小米粥。祖孙俩边用早膳边聊天,说起瑞王府着火之事,东拉西扯,都是些闲碎的话,吃完之后太后歪在榻上打盹儿,阮峥就在廊外紫藤架下逗猫玩。

      此情此景不知勾起哪段回忆,太后一脸慈爱,远远望着她笑:“你以前不是最讨厌猫儿的吗?”

      阮峥顺着毛茸茸的猫脑袋:“现在长大了,喜欢了。”

      太后:“既然喜欢,给你抱回去养。”

      阮峥失笑:“我哪养得了这个?”

      太后:“慢慢养,总有养熟的一天,我从前教你,要有耐心。”

      阮峥竖起猫耳朵,让它装兔子,一摇一摆。

      “太后说的是,可惜我没有那个心力。”她想到什么说什么。

      “你才多大年纪?”太后被这话击中,从榻上坐起来,隔着廊门看她:“你才走过多少路,吃了几斤盐,就说没有心力?”

      “我……”阮峥察觉太后目光凌厉。

      手一紧,猫儿吃疼,喵的叫了一嗓子。

      她感觉自己说错话了,不自在讪笑,松开手站起来。猫逮着机会遁逃。秋风刮起几片落叶,擦在地面打旋。太后扶着嬷嬷的手起身。龙头拐击打打地面,由远及近朝她走来,一下比一下重,重得仿佛要敲穿心脏。

      她涌现不好的预感。

      “永宁公主从小傲气,天不怕地不怕,什么祸都敢闯,什么事都敢惹。”

      太后直视她双眼,语气冷化成冰:“十岁那年,吃了哀家的罚,心不甘情不愿上赤枫山学艺。不满三年出师,心浮气躁,大言不惭转投北疆参军,誓要做出名堂,结果在顾慎元手底下吃了几年沙子,一败涂地,回来蔫儿得连剑都握不住。一事无成,不思反省,又跑去南边剿匪,假充大英雄,杀人杀出个阎罗名声来,最后一身罪孽反噬己身,被逼上绝路,坠崖之后像条死狗一样运回长安城。”

      “亏得你母后流了一箩筐眼泪。”她声音在风中发抖。

      嬷嬷哀哀劝道:“太后。”

      太后缓了一会,手攥紧龙拐杖,对阮峥厉声道:“哀家以为,你能知晓教训,安心待在府里读书,长点脑子,谁知越活越回去,没了胆魄,竟连幼时都不如。荒唐事做了一堆,永宁二字沦为全天下人的笑柄。你父皇抬不起头,哀家又何曾抬起过头?如今还存了一口气,不过是立即怕死了去见你那混账祖父,说哀家亲手养出的孙辈,也是一脉相承的孬种!”

      阮峥目瞪口呆。

      她觑着太后,两腿发软,心说我靠,这是什么情况?

      刚才还好好的,忽然抖出陈芝麻烂谷子一堆旧事,公开处刑,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就只是因为她不想养猫,说了句心力不足?还能更离谱点吗?她脑子一片空白,以至于哑口无言,没能说出半句反驳的话。

      太后以为她冥顽不灵,挥了挥柺杖,一气之下让人把她赶了出去。

      “哀家没你这样的孬种!”

      阮峥张了张嘴,还在懵逼当中,忽然被几个人架出门,从座上宾堕落成了门外客。她一愣神人就站到了永寿宫的牌匾下,眼睛正对门上铜锁,脑子被风刮得拔凉拔凉,内心被惊涛骇浪的震惊席卷,简直惊呆了。

      假的吧。

      舐犊情深、祖孙亲情都是假的吧。

      传言一直说,太后教养公主,耗尽心血,敢为天下先,以一己之力抗住所有非议,只为让她出长安游历四海,见识乾坤之大,磨砺心性。结果真相居然是因为哪哪看她不顺眼,才把她踢到外面。

      这意义一样吗?

      传闻害死人,阮峥表情呆滞,宫门口僵立良久,好一会才从震惊与懵逼中缓过来。风吹得膝盖骨生疼。她试图说服自己认清事实,仍然难以置信。来来往往的宫人朝她行礼,朗声说参见殿下。一声声的参见殿下就像巴掌抽在她脸上。

      这么杵着,一会儿阖宫上下都知道她被太后赶出来。阮峥搞不出清楚太后一大早怎么吃了炸药,也想不起公主从前到底什么德性,有些莫名其妙。被人围观脸上挂不住,她袖子一挡,眼观鼻鼻观心,头大如斗离开死亡现场。

      天还早,半日功夫都没消磨过去。

      回府显然不行。

      她离开永寿宫,没地方去,心情复杂地宫道上来回逡巡,越想越不对劲。

      永宁公主原来这种人设吗?

      不对吧!

      太后骂得言之凿凿,煞有介事,要不是她看过原著还就真信了。

      永宁公主如果真是窝囊废,还发展成了大反派,那岂不是对这本权谋文里所有主角智商的侮辱?她怀疑太后心里早就憋着火,一直没机会发泄,今天见她来请安才这么高兴。什么养猫不养猫,她分明就是借题发挥,单纯想骂她一顿吧!

      这叫什么事?

      过去的事就不能让它过去吗?提它干嘛?

      她又做错了什么,穿个书,专门替原主挨骂来了!

      阮峥捂住额头,感觉自己太背,运气不好,撞枪口上了。正烦着呢,几个太监没长眼,滚着一个大石缸轰隆隆的就她身边过,吵得耳膜炸裂。她烦躁得要死,踹了一脚。太监没把住,石缸脱了手,一路地动山摇滚出去。

      太监这才看见她,吓了一跳:“殿、殿下。”

      阮峥看那鱼缸越滚越远,也愣住:“你们倒是追啊。”太监如梦初醒,赶紧小碎步跑起来。那速度,追上才有鬼。她也没想到这口缸会被自己轻易踹动,看形势控制不住,有摔成八瓣的风险,当即拔腿追上去。

      幸好前面有块草地,石缸晃悠两下,倒了,没烂。

      那几个太监却心惊胆颤,以为公主看这口缸不顺眼,问她要不要搬块石头来砸掉。阮峥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这个想法。太监们就松了一口气,开始研究该怎么把缸立起来。阮峥看他们局促不安,没继续待下去,随便找了方向离开。

      她一声不吭,走了半天,走到一处宫殿。

      那座宫殿霸气外露,上盖琉璃瓦,下铺白玉砖。建造规制仅次于太清宫,眼下人来人往,热火朝天。房顶上的工匠敲敲打打,地下的匠人栽花种树。

      大红绸子大红灯笼一看就是要办喜事。

      宫里最近喜事将近的只有东宫。

      “长姐怎么来了?”

      太子听宫人通传她来不胜欣喜,亲自出门请她进殿,上了壶好茶。

      阮峥沉默地喝了茶,解了口渴,被太后打击的惨淡心情终于舒缓点。太子是个上道的好弟弟,有个弟弟挺有用的。她决定转移注意力,先把被骂之事放在一边,放平心态,跟他好好聊会天,“听说你婚期将近,特来道喜,筹备得怎么样?”

      太子惨然一笑。

      阮峥放下茶杯,看他反应不对劲:“怎么,出什么事了?”

      太子无限凄凉地问她:“长姐能帮我一个忙吗?”

      阮峥干脆道:“你说。”

      “你能帮我跟父皇说说,取消我与青野妹妹的婚事吗。”

      “为什么啊?”阮峥记得中秋那天他挺高兴的,有点诧异,“你不喜欢梁青野?”

      “我,”太子脸色涨得通红,“我、我不想勉强她。”

      “你跟父皇说了吗?”

      “说了,父皇不耐烦听,让我滚回宫。”

      “我去说他也只会让我滚回府啊。”

      “不一样的,”太子在她跟前蹲下来,水汪汪的眼神殷切得像小狗,“我这样说,父皇只会觉得我软弱,不像个储君。父皇虽然在长姐面前不假辞色,但长姐说的话,他会听进心里去的。只有长姐能帮我……”

      阮峥听得脊背出汗,这是个巨坑。

      她从椅子上弹起来:“这忙我帮不了你。”

      她上次差点卷进议亲风波,通过一招祸水东引,拉瑞王爷垫背,堪堪摆脱危机,这会冲到皇帝面前旧事重提,岂不是自掘坟墓自寻死路?国婚岂是玩笑,那么容易取消,梁青野还至于离家出走要死要活?

      太子也是天真,听说人家闹,心下一愧疚,脑子一热就去找皇帝退婚。皇帝不把他骂死都算慈父了。这事根本没有商量余地。阮峥要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也挤进去掺和一脚,说您这个婚指的不对,很有可能会被玉玺砸爆脑袋。

      她觉得比起姐弟情,还是多活几年重要。

      因此她审时度势,当机立断,茶没喝完,屁股还没坐热,赶紧从东宫逃之夭夭。太子只见她背影神速消失离去,呆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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