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重离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吻吓得三魂丢了七魄，连原因都没来得及问，便夺门而出落荒而逃。

　　天九方至门外，差点被猛跑出来的重离掀翻，与殿外守候的仙娥面面相觑：“他怎么了？”

　　仙娥道：“不知道，阿离说是亲自替尊上更衣，在里面待了一会儿，就这样了。”

　　“像只水煮虾子似的。”天九若有所思，“尊上是跟他说什么了吗？”

　　“我不曾听见。”

　　傅云疏推开门走出来：“你们在说什么？”

　　天九道：“阿离怎么了，替尊上更衣，怎么跟针扎了屁股一般。”

　　“没事。”傅云疏道，“大概是被本座吓着了。”

　　天九道：“换个衣服怎能吓着，这反应属实太过了些。”

　　“你有事没事？”

　　天九仿佛没听见似的自言自语：“他未免太容易脸红了，况且还是对着你，难不成他……”

　　傅云疏薅住她的角：“怎么这么多话，有事说事，没事走人。”

　　“疼，疼。”天九小心翼翼把角从他手上抽出来，正色道，“阎罗仙君来了，说要向尊上汇报鬼界事宜。还是老样子，在碧华殿等候。”

　　傅云疏沉吟片刻：“让他去碧落星海等着。”

　　“是。”天九暗自疑惑，他从来都不会在星海让人汇报工作，那里对他而言是个颇为私人的地方。

　　傅云疏去到星海时，阎罗已经到了，在凉亭里摆上了两壶酒，一副准备万全的模样。看到他，阎罗起身作揖行礼：“尊上。”

　　“坐。”

　　阎罗坐在他对面，打量着他的神色，没看出什么不爽，松了口气：“尊上今天喊我到这来，是不是有事交待？”

　　“等会再说，先把你的事讲完。”

　　“是。”阎罗拿出个小本子，上面记了许多鬼界的工作日常，向他说了近日下凡渡劫或是体验生活的仙族名录。

　　傅云疏撑着太阳穴，闭着眼，睡着了的样子。待他说完，才开口道：“知道了。”

　　阎罗把小本子收起来，这位首尊从前严苛得近乎鸡蛋里挑骨头，这回没挨骂挨训还挺意外：“尊上对我没啥指示了么？”

　　“本座有件事想问你。”

　　“尊上请说，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傅云疏望着星海里沉浮的星云，良久方道：“你可有喜欢过什么人？”

　　“啥？”阎罗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你可有喜欢过什么人。”傅云疏淡淡重复了一遍。

　　阎罗愕然：“尊上，怎么突然问这种事。”

　　他可绝对不是个关心臣下私人生活的温柔君上。

　　傅云疏不耐烦道：“问那么多干什么，要你说你就说。”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暴躁。阎罗道：“我那点事你都知道，上一次与人在一处还是百十年前了，至于最近…鬼界哪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人，难不成和女鬼花前月下？”

　　“本座记得，那女子名叫…什么薇？”

　　“林薇。”阎罗道。

　　“后来移情别恋把你踹了。”

　　“这个记得倒是清楚。”阎罗暗中猛翻白眼，面上却恭恭敬敬，“尊上突然问这个，莫非是有了心仪的姑娘？”

　　傅云疏还没说话，他先进行了一轮自我否定：“不可能，什么样的姑娘能被你看上，绝对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

　　“你在仙界这么久，就没看上过谁，这姑娘要不是紫薇星降世，怎么可能被你看上。”

　　傅云疏轻啜酒饮：“在你眼里，本座就是一个如此不近人情的人么。”

　　阎罗犹豫道：“你想听实话吗？”

　　“说。”

　　“不是不近人情，而是根本没有人情。”阎罗见他脸色倏地黑了下来，忙着补道，“不只是我这样认为，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还有人觉得你是自断了情根才如此清心寡欲……”

　　“噗。”傅云疏没忍住，连呛好几口，嘴角抽搐了一下，“谁说的？”

　　这样坑人的送命题岂能轻易回答，阎罗讪笑道：“反正就是听到过一耳朵，是谁早已不记得了。”

　　傅云疏放下酒盏：“原来你们私下还会如此议论本座。”

　　阎罗正色道：“不是议论，是关心，尊上兢兢业业到完全不考虑个人生活，我们也是悬心不已，只是不好开口问罢了。”

　　如果傅云疏娶了妻，便要顾家，也会被妻子约束，对待臣子大概就不会那么凶了。

　　“别编了，太假了。”傅云疏无情戳穿他。

　　阎罗笑了笑，试探道：“尊上，我一直很好奇，你就从未喜欢过任何人吗？”

　　喜欢过谁吗？

　　如果说从来没有必定是假的，他毕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更没有自断情根。

　　年少时，也曾有过情窦初开的时候，与人一起欢笑过，同游过。但那些人早已死去，连名字、模样都在脑海里模糊了。

　　时间太久，傅云疏也已记不清曾经喜欢过谁，又有谁喜欢过他。不过结果倒是很清楚，那便是统统没有结果。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再也没有对谁有过“喜欢”的感觉。

　　见他不语，阎罗啧啧叹道：“不娶妻倒也罢了，连个床伴都没有，都说臭男人臭男人的，怎么你这么别具一格。”

　　傅云疏天生可能就比旁人冷淡些，这些事对他来说算不上困扰，道：“只要不想，就不会有。”

　　“不想？”阎罗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寒笙魔尊死时开始的吧。”阎罗不等他说话又开始自顾自分析，“魔尊他…唉，如果没有杜若姑娘的话就好了，你也不必……”

　　傅云疏打断他：“没有她又如何，你再往下说半个字，本座保证你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阎罗忙道：“我也没说什么，你别激动。”

　　傅云疏把一盏酒泼进嘴里，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你就不能说点有用的？”

　　“你让我说什么啊？”阎罗一头雾水，“你就问了一个问题，我还能说什么有用的。”

　　“你…算了，对牛弹琴。”

　　“怎么就对牛谈琴了。”阎罗道，“你就算是有了心上人，至少说个名字，我才能替你参考参考吧？”

　　“本座何时说有心上人了，你莫要暗自揣测。”

　　“不是，你既没有心上人，问我这个干什么？”阎罗深知他不爱管这些闲事，下属的情感生活更听都懒得听。

　　傅云疏道：“你只说，你如果有心上人，会有什么感觉。”

　　阎罗笑道：“喔唷，尊上天纵英才，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却不想被这么浅显的事情难倒。”

　　傅云疏把酒杯往桌子上一磕，瞪着他道：“再给你最后一个说人话的机会，否则给本座去碧华殿打扫灵兽茅厕。”

　　“我想想看。”阎罗立马正经起来，“就是会心心念念，总想着，会关怀她，想要同她日日在一起。”

　　“就这样？”

　　“不然呢，这种事并没有多么复杂。”

　　傅云疏摸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阎罗凑过来小声道：“尊上，透露一下呗，到底是哪位仙姬俘获了您的铁石心肠？”

　　“脸红算么？”

　　“嗯？年轻点的或许还会，年长些的都厚脸皮了。”阎罗笑眯眯道，“你这是喜欢上了个小孩么。”

　　“只是问问而已。”傅云疏脸色似乎有些不好，站起来向外走去，“你回去吧。”

　　“用完就扔，还真是一点没变。”阎罗叹道。

　　重离真是一个把情绪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人，不过就是同床躺了一晚，脸色就变成番茄模样，连一丝掩饰都没有。

　　而被傅云疏亲了一下后的跳脚反应更是太过明显，明显到傅云疏如此情感迟钝的人都看出来了。

　　阎罗的话，多少印证了下傅云疏心中的猜测。

　　重离自跑出去后，站在雪地里站到冻透才冷静下来，挂着一脸淞霜回了屋。而自从傅云疏在床上睡过一晚后，他总能闻见枕褥上清淡的梅香，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淡定立即消失无踪。

　　傅云疏没有说为什么突然做出那样的举动，便一连消失数日。

　　往常他外出办事也有十天半月不曾归来的时候，但就这样抛下一个偌大的疑问就消失，让重离这几日过得度日如年，煎熬不已。

　　“阿离，你脸色好差。”青竹每日起得比鸡还早，一起就来闹腾重离，弯腰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你是生病了吗？”

　　重离裹着被子，神情恹恹，手心里不停出冷汗：“不知道，有点冷。”

　　“我试试。”青竹探了探他额头，“唔，是有点热。那天你浑身是冰的跑回来，莫不是受凉了？”

　　那天他被傅云疏吓得连衣裳都没换，挂着一身水跑进雪地，这几日是感觉有些鼻塞声重。

　　“盖紧些。”青竹把他的被角掖好，“我找桃叶，让她跟仙尊说。”

　　“别去！”重离拉住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别，别……”

　　“为什么？总要医仙来瞧瞧的吧。”

　　重离支支吾吾没说出个缘故：“反正别去，我躺躺就好。”

　　“好吧，那我让人给你煮粥去。”青竹从怀里掏出个小纸鹤，“对了，这里有你一封笺子，我早上从窗台上捡起来的。”

　　重离拆开纸鹤，上面是清澜娟秀的字迹，问他最近如何，可要再见一面。

　　那日被傅云疏强拉回来，把人家一人晾在流莺谷，实在失礼。他掀开被子爬起来：“我出去一趟。”

　　“你都这样了打算去哪儿？”青竹道，“况且仙尊不是把你禁足了么。”

　　“他又不在，我就算出去他还能飞回来罚我么。”重离穿好衣裳，甩了甩闷疼的头，“我只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清澜到了溯月西边的飞火流沙游玩，那里是一片火焰灼出来的大漠，像火焰山似的炙烤。不过今日重离却感觉没什么温度似的，冷汗一直流个不停。

　　清澜正在一片绿洲旁坐着，没有穿鞋，挽起裤腿，双脚泡在水里，闭目养神。

　　沙漠风大，沙子扑在脸上生疼，他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清澈宛转的眸子。

　　恍惚间，又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阿离。”清澜先看到他，笑着冲他挥了挥手。

　　“清澜。”重离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那日，实在是不好意思，事发突然，我……”

　　“没事，我这几天去了很多地方，开了不少眼界。”清澜温和道，“仙尊对你甚是严格呢。”

　　“嗯。”重离不太想提起他，便岔开话题道，“你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清澜转头看着他：“你说呢？好像有件事还悬而未决。”

　　“那个……”重离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你那天，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清澜道，“当然是觉得你合我眼缘，不知道我是不是唐突了。”

　　“是挺唐突的，突得我差点吓死。”重离一天之内遭受两次一模一样的震撼，能扛过来都佩服自己。

　　清澜开怀笑道：“那抱歉了。”

　　“无妨。”重离道，“不过我，大概，可能，和你，嗯…感觉不一样……”

　　说来可笑，他从见到清澜的第一天就从他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但那个熟悉之人，却不像清澜那般温柔。

　　清澜给他的感觉更像是他梦中所期许的，被熟悉之人温柔对待。

　　重离本没想到这层，只是觉得他很面善。但流莺谷回来之后，他想了很多，他发现自己愿意亲近的，是那个看起来很眼熟的清澜。

　　倘或他长得本不像傅云疏呢？

　　还会有这种好感吗？

　　“这样么。”清澜看上去并不意外，“你已心有所属了，是吗？”

　　“为什么这么问？”

　　“有时候，喜不喜欢一个人是可以从眼睛里看出来的。”清澜道，“所以你喜欢的人……”

　　重离没有回答，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个答案，但不愿承认，或者是，不敢承认。

　　沉默了一阵后，他转过头，对着地面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清澜道，“你脸色很不好。”

　　重离揉了揉鼻子：“没事，好像有些着凉。”

　　“那你快回去休息。”清澜顺势要把他扶起来，“早说生病，我便不喊你出来了。”

　　“我没那么娇弱了……”

　　显然人不能把话说得太满，站得太猛，重离眼前瞬间一片漆黑，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已经往绿洲里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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