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行

　　“噗，咳咳……”
　　时值深秋，天寒地冷，况且苏辰夜所中的不过是普通的迷药而已，是故冷冰冰的一桶水毫不留情的从头浇下来，苏辰夜当即是浑身痉挛着从黑甜梦中惊醒。冰凉的水不小心随着呼吸被带进鼻孔，更是惹得苏辰夜狼狈的呛咳出声。
　　“醒了？”甫解开迷药，一时还有些不清醒，尚未来得及打量一番周遭的情形，一道水蛇一般冰冷的声线便已经滑进耳朵。
　　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籍着身边红彤彤的炭火和周围墙壁上固定的烛台灯光，苏辰夜轻易的便认出了虎皮坐塌上靠着的那位。
　　今天遇到的大人物还真是不少呢，先是燕秋寒，接着就是这位大人。
　　不过，只要不是他，是谁，都没有关系的吧！
　　收回微带着些惊讶的目光的同时，低低的垂下眼睑，只将视线落在自己面前的那块已经被血迹糊的看不出颜色质地的方砖上，旋即苏辰夜亦摆出一个驯服的恭敬的姿态：“不知容王殿下找小人来有何贵干？”
　　“你觉得呢？”不曾错过苏辰夜醒来时的每一个表情，如同抚摸情人的脸蛋一般的温柔的摩挲着手中细骨瓷杯的杯缘，嘴角亦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痕，抽回锁定在刑架上挂着的那个人脸上的视线，云澈反问了回来。
　　说话的时候用的是难得的平和清雅的调子。于这份不同寻常的平和清雅之外，甚而还能在那语调里隐约捕捉到一丝模糊的笑音。
　　也不是不惊异的，这个被自己捉住的男人，倒是镇定的狠呢！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处在昏暗的地牢，而且还是这般手脚被缚一动都不能动的情形，居然只是慌乱了一瞬，但紧接着，即又面色如常的跟着自己客套寒暄。说真的，云澈几乎有点欣赏起面前这个被精钢铁链捆着的人起来了。
　　不过也只是，止于几乎而已，他可是时时刻刻都不曾或忘，到底是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敢三番两次的坏他的好事！
　　早就在期待着将面前的这个男人捉在手心里的这一天了，只是碍于景王府的层层护卫才迟迟没有动手而已，孰料他还没有找上门去，这个人竟然就自己送上了门来，这怎不叫他感到意外惊喜？
　　想到这里，云澈嘴角的弧度又微微上扬了些，眼底也是蓦地蒸腾起一片灼人的红光，那光芒比之即将咬断猎物的野兽的眼睛里闪动着的残暴与兴奋，有过之而无不及。
　　“恕小人愚钝，还请王爷明示。”目光清澈到无辜，脸上也是挂着略带着些困惑的傻里傻气的表情，温温吞吞一字一顿的，便如一点儿也不明白面前人在说什么似的，苏辰夜又将问题重新抛回了云澈手中。
　　眼光一触到云澈脸上那惬意的微笑的神气，苏辰夜当下不由得便打了个激灵。脑子里飞速的计量着，苏辰夜心里也打定了主意，看今天这境况自己怕是难逃云澈的毒手了，而云澹那厢现在肯定还不晓得自己已经出了事，而今之计，便只有拖一分是一分。
　　而拖时间的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装傻了。
　　“装傻？”问题刚一扔回去，苏辰夜还正在苦苦思索下一步该怎么走，不想云澈那边已然毫不留情的戳破了自己的心思。
　　苏辰夜自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简单到让人一眼便能看透的人，但他显然忘记了，面前这个从小长于尔虞我诈的宫闱、后来又一直在官场中打滚的容王殿下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更低估了，云澈的耐心。
　　“呃？”自己的缓兵之计被云澈拆穿，不心慌那是不可能的，但苏辰夜情知自己只要露一分怯，那就只会将自己推向更凶险的境地，是以心中虽是惶然，但苏辰夜面上还是不露分毫，仍是维持着那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好，好，倒还真成了傻瓜了。”嘴里说着好，云澈竟而抬起手来轻轻的拍了两下，便譬如苏辰夜的表现真的很出彩一般，同一时间，云澈那与云澹有几分神似的阴柔的脸孔上，也是配合的浮现出一个似是鼓励又似是赞赏的笑意。
　　只是从云澈这里传出来的不紧不慢的掌声，和着火盆里的炭火不时爆出的劈啪声，幽幽的在这透不进一丝新鲜空气、只有血腥味在周遭无声徘徊的地牢里幽幽的来回飘荡着，非但显不出一丝喜气，反是诡异的骇人。
　　“既然是傻瓜，那就应该也不晓得，什么叫做舒服什么叫做疼了吧？”
　　苏辰夜那厢在云澈面前装傻充愣，未料想这云澈竟然如法炮制，拍过手之后也随即就半真半假的做出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般疑惑天真的样子，而且方才还舒展的眉头现在也是微拧了起来，在眉心拧出一道细细的川字，头颅亦是学着那沉思者的模样稍稍的孩子气的歪起。
　　这般的形容，只比苏辰夜所表现出来的更要入木三分。
　　看着对面云澈的这一番做作，苏辰夜一面自叹弗如，一面不由得益加心惊——自己根本不曾预料，这云澈的心计如此之深。面对着这个既有演技又有心计的云澈，自己真是不知道要脱几层皮，才能脱身呢。
　　然思绪刚行进到这里，便被对面的云澈打断，“云三，你去教教他什么叫做疼。”
　　脸上是一派的月白风清，嘴里也是用的再寡淡不过的调子，但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云澈身后粘着的一排侍卫都不由得生生打了个突儿。要知道这运三可是云澈所养的一众侍卫们中刑讯逼供手法最为阴毒刁钻的人，即便是要求不见血不留伤口，他也绝对能让被用刑的人得到刻骨铭心的教训。曾经多少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豪侠铁汉到了他手里，最后也都是被他的手法折磨的求生不能只求速死。
　　而云澈现在首先就叫云三出面教刑架上的这人什么叫做疼，很显然，云澈就是想要狠狠的给这个不识抬举的人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跟他云澈作对，到底会是个什么下场。
　　很快的，随着云澈话音的落地，云澈身后的一排侍卫中就有一蒙面人应声走到苏辰夜的面前。
　　动手之前，还将苏辰夜从上到下的打量了一番。
　　那双端详自己的眼睛里一片黝黯荒芜，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与气息，那样的眼光方一落在自己身上，苏辰夜顿时便觉得自己不是身处于这还有一些红色的火光的地牢，而是置身于尸骸遍地的坟茔，而这个打量着自己的人，便仿佛是从幽冥地狱爬出来来的勾魂使者，他只要动一动眼珠子，自己便是万劫不复再无生机。而随着他目光的抽离，自己身上的皮肉似乎又被揭去了一层。
　　瞳孔剧烈的收缩一下，但随即苏辰夜便紧紧的咬起了牙关，更努力地张大了双眼，不肯让一分一毫的恐惧显露在脸上。
　　“嗤，”饶有兴味的看着苏辰夜脸上那种倔强而又脆弱的表情，哧的一声，云澈很愉快的笑了出来。那样的恶质的不怀好意的笑容，就如同猫儿好心情的在戏耍爪子底下的老鼠一般。
　　云澹这厢还在低低的嗤笑着，云三那边慢条斯理的在苏辰夜身上扫过一道之后，接着便从刑架上取来一对弯钩。
　　那一对弯钩的钩尖是极尖利的，炭火一照，即泛出冷冷的金属的光芒来，然弯曲的钩身却是乌沉沉的，看得出来份量不轻。
　　手里拿着的原本是天底下最恶毒不过的东西，然云三看它的神情，却仿佛自己手中拿着的是人世间最珍贵最美丽的艺术品一般。
　　取过弯钩站定在苏辰夜面前，云三颇是有礼的一打躬一作揖，“公子得罪了”。
　　这般从坟墓里钻出来的幽魂一样的云三居然也会有这样彬彬有礼的稍带着些人情味的一面，一时之间，苏辰夜不由得有些仲怔，便如不认识面前所站的人似的。然就是在苏辰夜的这一失神的功夫，云三那里已然将弯钩的钩尖对准了苏辰夜的锁骨。
　　手腕一动指尖一按，唔的一声闷哼里，锐利的钩尖已经无情的刺穿皮肉，穿过了苏辰夜的琵琶骨。
　　疼，铺天盖地的疼，翻江倒海的疼，比魂飞魄散还要让人难以忍受的巨疼。那样的疼，在一瞬间让苏辰夜不自禁的生出悔意，后悔自己怎么就生在了这人世，更后悔自己，居然还活着。
　　一行殷红的血线顺着苏辰夜咬破的下唇缓缓的滑下，再吧嗒一声砸在地转上，飞溅起一地暗红的花纹，便譬如红梅的片片落英。适才在炭火的映照下还显出些红光的脸上此刻也是再无半分颜色，只比地上白乎乎的霜雪还要白上几分。
　　“觉得怎么样？”小心翼翼的屏住呼吸，苏辰夜死死的咬着下唇一分一秒的等待着，等待着那一阵剧痛过后随之而来的一波一波的抽疼的过去。但时光是如此的漫长无际，而那边一直都兴趣盎然的注视着他的云澈，却又哪里肯放过他？
　　从额头上滚落的咸涩温热的汗滴糊住了眼睛，不适应的眨动几下睫毛，苏辰夜视线里瞬间便只剩下了一片萧杀混沌的红雾。费力的张了张嘴，苏辰夜偏头从嘴里啐出一口血沫子。而后颤动着嘴角，苏辰夜尽量用着自己最平静的声音回应一句：“多谢王爷教诲，小人没齿难忘。”
　　说话的同时，原本已被疼痛所扭曲的脸孔上亦是一星一点的，逐渐的，拼凑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的神情。
　　如斯没有半分牵强的笑容，映衬着嘴角的鲜血，缓慢的盛开在苏辰夜那异样煞白的脸孔之上，像是破开冰霜幽香袅袅的素梅，又仿佛是黝黑黯沉的天幕上光华蕴藉的寒星。一霎那间，整个昏暗阴冷的囚室似乎都为苏辰夜的这一笑所照亮。
　　好若女子的脸孔上不知不觉的生出几许无以言说的痴迷，云澈扶着坐塌的扶手悠悠然的站了起来。带着傲慢的审视的表情，云澈伫立在了苏辰夜的面前。
　　噗的一下，一大口夹着唾沫的鲜血不偏不倚的啐在了云澈的面上。
　　反手利索的一巴掌掴在苏辰夜仍旧挂着笑意的脸孔上，云澈怒声到：“云三。”
　　“哈哈哈”，好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的，苏辰夜控制不住的大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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