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辞

　　人间四月天。

　　容若在黑糊糊的地底下呆久了，再入人间，十分新奇，而临枢仙君上回以自个儿的壳子来这人世间，还得往前推个千八百年。

　　临枢神君司星掌衡，着实是个挺要紧的神仙，却不似其余仙君般需日日观望人世，繁忙劳碌，他只需在宫中好好坐着，天下人便顺畅地轮回，星辰便酣畅地发光，直白些说，他存在即可，不指望他也根本无需做什么救民救世的大事。

　　故一群人里头，除了傻不愣登、失了魂的笨鬼李梢，只有容衣神色自然随意些，是了，他打着容若好友的名号，以三寸不烂之舌，为自个硬生生磨来了人间一轮游。

　　亲自来到拣回李梢的城镇，临枢神君捏个诀将身形隐了，人潮拥挤中，他回头凝视容若，脸上没什么表情，容若却感到那目光沉沉，似乎带着些不出的谴责。让他接近于无的良心，稍微痛了一下。

　　容若也觉得脸被打得啪啪直响，方才奈何桥边，自己大言不惭，说有过自己这样贤明刚正的皇帝相守，不说容国几百年国泰民安，几十年绝对有，还说长郡如何如何，有着写不尽赞不完的繁华美好。

　　临枢神君不禁皱起眉头，小皇帝是不是深宫住久了没出过门？还是对“国泰民安”“繁华美好”这几个字有些什么误解。这城镇破败如斯，兵荒马乱，瘦如柴禾的人们被战火撵得到处奔跑，分明是极乱的乱世。

　　容若暗骂：“那些个不成器的混账。”略提高了声音，泄了口气，几乎又要庆幸了，好在自己死的早，晚几年说不定就不得善终了，末了破罐子破摔，反正自己都离开这么多年了，好多事也不记得了，随风去罢。

　　管他娘的。

　　再一瞥，街道边散落的竹筐子里罩着个躲得隐秘的小乞儿，面黄肌瘦，是这街道上唯一静止不动的人。那乞儿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死了，却又坚持费劲地呼吸着，双眼死死盯着容若手中的玉扳指。

　　得，白日里都能见鬼，真快不成了。

　　临枢神君挡在容若身前，伸手一晃，便从玄黑的袖中捧出个雪白的馒头，他将馒头放在那褴褛破衣中蜷成一团的小孩面前，问道：“小孩儿，你可知容国在哪儿？与你们这有什么干系吗？”

　　此处人大多深眼高鼻，而李梢容若容衣，三个人三个模样，却俱是水墨画般内敛的脸孔，临枢神君心道，这魂是不是找得有些远过头了。

　　乞儿微微掀起眼皮，有些凹陷的眼睛中是麻木和默然，他眼神掠过与周边乱杂环境格格不入的几人，死死钉在馒头上，似是确认真假，许久，才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够，鸡爪似的，干枯瘦弱。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咀嚼，然后用干涩的喉咙死命咽下去。

　　容若歪着脑袋将那孩子打量着，叹气，造孽啊。乞儿好活，一个馒头下肚，旱死的草木须臾注入水，活气肉眼可见地充盈起来，他捧着留有些许白面碎屑的手仔细啄舔，嘶哑的声音有些走调，慢慢道：“没..没有容国，这是楚国。”

　　容若沉吟片刻，像是问他，又像自言自语：“那容国在哪儿？”

　　有些发愁，地府与人世隔绝得很，当面一家独大，谁知道那楚国是哪年冒出来的。

　　小乞儿沉默片刻，道：“..我..我不知道，这里一直都是楚国。”他有些紧张，手不自觉地护到肚子上来，馒头已是吃了的，反正是绝不可能吐出来。

　　下一秒，便见那一身流转星光般的黑衣男人又靠近些，揉了揉自己脏兮兮的头发，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两个馒头径直塞进他怀里。

　　乞儿用力地握住馒头，在雪白的面皮上摁出一道道黑灰的指痕。

　　临枢神君站起身来，时也，命也，他不愿多事乱人命格，最多也只能这样了。

　　“有人知道！”乞儿见他要走，急切道：“神仙庙！逃出去的人都在神仙庙！他们里面好多外邦人，什么样人都有！他们肯定有人知道！”

　　脏兮兮的一只手紧紧捏住馒头，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临枢的衣摆，如同抓住一根稍纵即逝的救命稻草。

　　这几个人要的消息，神仙庙中是否有人知道，他也不清楚，但这人一走，自己的馒头定然也保不住，那些暗巷中藏着好多穷刁之徒，各个都虎视眈眈...要活着逃出去，要去城外，这个城里的人都是疯子！都是疯子！

　　按照乞儿的指引，他们确实在郊外寻到了这么个小庙，里边全都是逃出的难民，衣衫褴褛，再瞧瞧庙中，门户大开，满地尘灰，案倒炉破，四处连个神像也无，实在看不出原先供奉的是哪路神仙。

　　小乞儿坐到庙中便开始大口喘气，慢慢解释道，此是楚国的一处边陲小镇，方圆百里，俱是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只此处独一份绿洲，来往商队，俱依仗于它，其中商贸及各国利益交错复杂，莫可名状，近年更是摩擦不断，战乱不休，不日又逢开战，前线缺乏军力，要知道，打仗都是拿命填的，皇亲贵胄不愿意去当那炮灰，有钱的有权的只要与官字有丁点关系，都有千百种法子不上战场，可怜见的，剩下的就只好从无权无势及连把利刃防身都无的平民下手了。

　　临枢神君化作个与他们无二的惨败模样坐在其中，听他们说话，挂着副浅薄的同情，风一吹，便要散了。

　　而乞儿正在真心实意地哭，他哭一个小少年，哭得眼泪将脸上的尘土上抹出一道又一道泥印子，只听那少年哽咽地述说着，说他被父母卖给守城官，替换他的儿子去上战场，他还小，实在怕死，费劲千辛万苦地，如今逃是逃出来，可他又担心起父母，他这一走，交不出人又该怎么办呢。

　　旁边个胖妇人轻声安慰他，拿衣服袖口给他擦眼泪，粗布把那鼻头擦得红红的，却还是止不住泪。

　　他们活不了的。

　　官兵于城内步步紧逼，咫尺之外却懒得管，他们都知道，这都是些此时逃得、彼时逃不得的乌合之众，外边尽是逶迤连绵的黄沙戈壁，树皮粗糙难剥，四处荒芜凋敝不说，无粮缺水是真真悬在头顶的刀，逃出去的若晚些回去，早晚几日内也是要饿死的。

　　可..可多活一日也是赚呐，再不济也不用缺胳膊断腿地死，下去见了爹娘亲友，他们得多心疼。

　　夜色逼近，瘫在地上后怕的人们只感觉还受着刀剑的威胁，纷纷挤靠在一起，紧张地面向着关不拢的庙门，生怕下一秒便有官员士兵冲进来将他们拖进地狱去。

　　临枢神君作假寐状，脱了壳凑在几个姑婆间听她们说话，全神贯注，而容衣坐得远，在角落里抿着嘴，有些不忍心地垂下头，呆鬼李梢则对着瞧不见他的一圈儿生人，一个个地飘过去蹲下，认真问：“周公子？你是周公子吗？”

　　容若蹲在临枢神君旁边发呆，身上的金色袍子拖着地也干干净净，纤尘不染，过往随着容若的死亡变得寡淡苍白，他努力从着蛛丝马迹从着那一桩桩乏善可陈的旧事里努力回忆着，当年的自己是怎么当的皇帝，自己是个坏皇帝吗？

　　他出生便是顶顶尊贵的身份，不曾挨饿，几乎不曾出过宫门，一生都拘在不通世事的温柔乡里，被人捧在心尖尖上，捧在龙椅上，见过的悲苦凄惨大都是折子上写的，到底隔了万水千山、笔墨纸砚，看不到人世间的苦难和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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