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卫漆大口用完吃食，看着项灵犀细嚼慢咽，说：“我明日一早回前线，你暂居此地，将养好身体，过一阵我们一道回平城，至多一个月内。”
　　项灵犀忽然有些恍惚，梦里梦外，有些东西好像一直没变。她忍不住开口：“我有些旧事想查，可以借高侍卫一用吗？”
　　卫漆目不转睛看着她道：“些许小事，你随意。”
　　目光交织，项灵犀下定决心，说道：“三郎，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我昏睡的这段时间做了一场大梦。梦里我回到了九岁的时候，阿娘把我送到平城——阿娘和朵妃殿下曾是好友。我住进翡翠殿，那时候三郎你还是安定王，我认识了你和阿婧，还有六皇子、太子和大公主，后来怀敏太子不幸病逝……而我阿娘在当年出事前离开了楚皇宫，母家谢家人帮了她，她辗转来到殷国，我们母女重逢。”
　　“我随阿娘去了东吴，见到了舅父，阿娘和舅父都很宠爱我，可后来我们听说先帝宾天，三郎你即位，阿娘立刻赶去见了朵妃殿下，朵妃殿下在漆林寺出家。三年后我和阿娘前往平城探望出家的朵妃殿下，随后我入宫小住了几天。之后我向你请辞，你挽留我，我们定了情。我欢喜得很，却在睡梦中魂魄离体，想起了现实过往，最终醒了过来。”
　　卫漆听完明显怔愣了片刻。
　　项灵犀说完看着他，他下巴上的髭须约有寸余，看多了便觉顺眼，嗯，是个当家阿郎的稳重模样，只不过他当的不是寻常之家。
　　“你是不是觉得有些荒诞？我还有更荒诞的想法。那时我溺水濒死，朦胧想着若能不死，早些遇见你就好了，然后便做了这场大梦。所谓龙神，会不会正有此异能，可勾出人心底渴望的美梦，令人灵魂出窍，游华胥之境，躯体龟息，衰老慢于常人，所以才有长生不老的传说？不过这些已不重要了，龙神罕见于世，于三郎霸业也无甚威胁，三郎就当故事听听罢了。”
　　卫漆忽然道：“母亲曾有十几卷兵书孤本，视若珍宝，说是南方故友送的礼物。我曾看过，书卷最末有一句，阿音手书赠与云娘。我母亲闺名含云字。”
　　项灵犀愣了下，她只想到去查谢家，却未想到这一层。她抿了抿嘴唇：“我正准备去查东吴谢氏，那兵书……如今还在宫里吗？”
　　“不在了，”卫漆揽住她，怀着歉意和憾意道，“若你我母亲确是故交，我该早些遇见你。”身处南楚皇室那些年，太委屈了她。连她母亲留下的遗物也被他当作物殉……
　　项灵犀想到的却是，如果真像梦里那样，阿娘和朵妃殿下还在，该有多好。他十八岁时接连失去父母，一人坐在那位子上，该有多孤独……
　　她把脸贴近他胸膛，喃喃：“虽然有点晚，我还是想说，你有我呢，我们还有年年岁岁，朝朝暮暮……”
　　卫漆的回应是双臂猛然发力，将她抱回了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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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漆停留了一日，次日清晨轻装离开。
　　项灵犀感觉全身筋骨都拆散了一般，酸痛难忍，忍不住猜度某人这是旷了多久，从前也不曾如此放纵，关起门就不分昼夜地胡来……
　　她休息了大半天才缓过来，一面请高侍卫派人去东吴打听谢家消息，一面向小萦询问平城动态。
　　出乎她意料，根据小萦的说法，这三年卫漆不是忙于处理政务就是上楚国前线察看战况，裴十五娘并没有面圣过，也就是说两人根本没有交集。既然裴十五娘没有得罪过卫漆，那么为什么卫漆一直拖着，迟迟不立她为后？要么立后，要么直言回绝，这才像他的作风。
　　除非……
　　她突然明白过来，卫漆想必驳回了，但裴十五娘和裴家不肯放弃，卫漆懒得多费唇舌，便由着他们耗着。
　　三年前裴十五娘芳龄十八，如今已过双十。她竟能耐得住，裴家三年从未出过十五娘择婿定亲的传闻，可见其意志坚定。

　　小萦出去取了一封信回来道：“贵妃，高凉王遣了信使来，说有事教贵妃得知，贵妃看了便知。”
　　高凉王便是龙章，曾经的南越太子，听说他不愿受封，今年年初向新帝龙游请辞做庶人，龙游不许，封其为高凉王。
　　项灵犀接过信展读，原来龙章兑现了承诺，给她交代了当年水氏拿“证物”陷害她阿娘的事情始末。
　　当年阿娘被迫成为“神女”时，美人水氏入宫独获恩宠，生下皇子，本以为宠妃地位稳固，却忽受冷落，意外发现皇帝龙密在秘密寻找神女。神女兰音美貌远甚于己，还令太子龙章以身犯险相助逃走，水氏很是嫉妒，又庆幸神女已被送走。没想到龙密并未因为神女消失而重新宠幸水氏，反而将她赏赐给皇室宗亲玩乐。
　　此时一中年妇人找上水氏，说只要有兰音与他人暗通款曲的证据就可以置她于死地，于是水氏盗走龙章私印与私藏的帕子交给那妇人。水氏说那中年妇人戴着帷帽看不清面貌，看举止似乎出身宫闱，别的就不知道了。
　　如今水氏已在越国皇宫被软禁三年。

　　项灵犀捏着信纸，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那中年妇人必定是楚国左皇后的左膀右臂之一，当年告病离宫数月的宫正伍氏。
　　是她们和楚国皇帝联手杀害了阿娘！她满腔恨意，这一刻她为卫漆攻打楚国而感到快意，让那些杀人不见血的人全都偿命！
　　她亲手烧了信。龙章性子优柔，又顾念兄弟情谊，必定没办法严惩水氏。水氏可怜更可恨，受龙密迫害，不去反击，反而依赖龙密，转头去迫害无辜的阿娘……
　　阿娘不在了，但她不能忘。
　　她要找回阿娘在这世上留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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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侍卫派去打探的人消息回来了，谢家当世并无谢屹其人，但曾经有过，是名士谢瑄长子。谢屹天资聪颖，不幸六岁时因病夭折。谢瑄与原配郗氏的一儿一女至此无一幸存。
　　项灵犀怔了很久，她梦中的舅父，那样强大而温柔的舅父，他也不在了……仿佛一线光亮出现在她眼前，转瞬即逝，让她堕入更深的黑暗。
　　她的一场大梦究竟算什么？若梦是虚幻，为何那样真实，梦中人事历历在目？若不是虚幻，为何她会一梦醒来，一切成空？假如她不曾想起过往，是不是会在美梦中过完一生？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她现在以为的现实，会不会也是她的梦境？她永远也逃不出龙神为她编织的梦境陷阱，只能在一个个幻梦中循环往复……
　　她后背不觉渗出一层冷汗。

　　她摇头挣脱吊诡的想法，龙神令人沉溺于美梦，眼前看似平静实则危机四伏的局面绝称不上美好。
　　卫漆征伐楚国，南越是否会有唇亡齿寒之感？新皇龙游真的能容忍卫漆一再入境？她不能相信。
　　如果说她昏睡的这三年可以在南越充当人质，如今她醒来，要离开南越，平衡已破，冲突一触即发。幸好龙章尚在，也许能缓和双方关系，争取避免不必要的流血。
　　也幸好同样尚武的北燕国国君病重，皇子忙于争夺储君之位，否则殷国两线作战，胜负难赌。其他诸国，东吴以文治国，西蜀偏安一隅，西凉暂无力插手中原，这么看来殷国暂时无后顾之忧，只希望卫漆不要穷兵黩武，能善待楚国百姓。
　　项灵犀胡思乱想了一通，决定给龙章写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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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后，高凉王龙章来到嘉盐郡，称替新皇为贵人送行。
　　项灵犀捏着卫漆给她的信，有些犹疑。她的信送出三天后没等到南越国都传回消息，反倒卫漆来信了。信的内容不过寥寥数行，字迹有些潦草，应是在军中匆忙写成：
　　盟约在前，龙章可信，安心来归。
　　卫漆的意思是他和龙游或者龙章早先签订了盟约，让她接受龙章送行，前去与他汇合。

　　时隔三年，眼前的高凉王龙章两鬓竟已染上雪丝，时不时低头咳嗽，看起来比先前沧桑了不少。
　　项灵犀行了晚辈礼道：“高凉王殿下可是身体抱恙？令越国陛下费心，高凉王劳体，妾十分惭愧……”
　　龙章摇头：“旧疾而已，夫人不必挂怀。夫人玉体无恙，陛下与某深感欣慰，终能报答夫人恩情，陛下特赐下金玉珠宝两车，令某护送夫人返程，夫人请——”
　　项灵犀琢磨不透龙游的真实态度，推拒道：“好教殿下得知，妾因阿娘事在前，步步都怕行差踏错，请越国陛下收回珠宝，许妾饱览越国山水风光，妾感恩不尽！”
　　龙章亦坚持不愿收回，项灵犀遂道：“宝物妾实不能带走，不过妾倒是想打一样首饰，能否借越国珠宝匠人一用？”
　　龙章自然应允，并依约将项灵犀送往越楚边境的玉水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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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马进入玉水郡，迎接他们一行的是一支精简队伍，为首一人骑白马，剑眉星目，正是越国新皇龙游。
　　龙章似乎也全不知情，翻身下马要上前拜见，却被一跃下马的龙游携住手。
　　龙游微微皱眉：“阿兄身子不好，何必逞强一路骑马？定是因为朝堂上那些嘴碎的人，朕——”
　　龙章温和坚定道：“陛下，礼不可废。”
　　龙游叹了口气：“阿兄总是过于小心。”说着目光转向马车：“夫人是朕和阿兄的恩人，令夫人滞留僻壤，朕深感愧疚。”
　　项灵犀早已戴好帷帽下车拜见，连声道不敢。
　　龙游笑了笑，做出请的手势：“夫人一路舟车劳顿，请入席洗尘。”

　　路上项灵犀切实感受到，三年时光将龙游打磨成了一个真正的帝王，虽然年轻锐气，举手投足间已有了说一不二的威严。
　　只是这威严在洗尘宴上似乎变了味道。因为卫漆尚在途中，当晚洗尘宴席上只有三人。
　　甫一开席龙游就开始殷勤劝酒，说是劝酒，龙章因身体缘故不宜饮酒，项灵犀亦不便，两人杯中其实是果饮，真正饮酒的只有龙游一人。
　　龙游杯杯皆一饮而尽，龙章劝都劝不住，龙游很快就有了醉意，抱怨话也多了起来。
　　“阿兄和夫人不知，那些人不仅在朝堂上话多，还想把人往朕后宫里塞……世家女眼高于顶，小户女阿谀逢迎，那些脸朕看着就厌烦！朕很羡慕殷国陛下，手指何处便兵挥何处，又得佳妇如夫人，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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