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寒山转苍翠

　　山壁之间无密事，第二天，李肖的过往经历便被传了个遍。大家伙儿都知道了他曾经的遭遇，忍不住都替他愤愤不平起来。王念周和张长泓一大早就去仓库转悠了一圈，寻摸了最趁手、最锋利的武器，二话不说，一副抄家伙就要干的架势。一大把年纪的董家爷爷，也早起捋顺头发，把自个儿的那些白头发都往后面掖了掖，看起来很是精神抖擞。

　　白芷和沈卓清都换上了男装，又在袖口里藏了匕首。虽说他们是与曹忠义谈判的，但是考虑到灾年里，穷山恶水出刁民，他们也不得不做好自保的打算。

　　李肖看着山里的大家，群情激昂的为他忙活着，胸腔好像被一盏暖茶温着，心里也轻快了些。

　　董家奶奶亦是从一大早就开始忙活，为众人准备好了干粮后，又频频去瞭望台查看。这会儿，她从山洞里走出来，招呼了大家，叹了口气道：“今天外头可是乱极了！你们要不要……要不要换一天再出山啊？”

　　白芷都做好准备了，此时见董家奶奶神色复杂，忙问：“出什么事了吗？”

　　其他人便也赶忙围到了山洞前。

　　董家奶奶急道：“今天一大早，外头竟是打起来了！”

　　众人一听，惊讶万分。董家爷爷慌忙问自家老伴道：“啊？！是村民们打起来了吗？”

　　“是啊！咱先前也是晓得的，那外头平原的村民们是两拨人，一拨人是曹忠义和村民众人，另一拨人就是梁丘勤和他领着的那群小混混……我刚刚去瞭望台那边查看，正巧就瞅见两拨人打了起来。唉，可我这老眼昏花，也瞧不真切到底发生了啥事，只知道这次两拨人打的挺厉害！”

　　大家伙儿一听出了这等事，忙走去瞭望台前。

　　几人轮流进了瞭望台观察，观望了半个时辰才看明白情况。

　　“这帮遭天谴的玩意儿！”张长泓狠狠的啐了一口，“梁丘勤和那帮小混子们竟然在打劫村人，连妇孺都不放过！我看到好几个村人都打得头破血流的，浑身是血，活似个血人！”

　　董家奶奶哆哆嗦嗦的说：“可是太吓人了！咱们快别出去了，还是等着官府的人来主持公道吧！”

　　沈卓清挽住董家奶奶的手臂，叹了一口气：“眼下这年景，哪还能有官府的人来平息乱事。但凡要是能有个说道理的地方，外头的村人便也不至于拼得头破血流了。那曹忠义我们也见过，看着就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若不是被逼至绝境，想来也是不会轻易惹事的……”

　　董家奶奶焦急的看着众人，生怕几个孩子出去吃亏受伤。

　　“董家奶奶别着急。”白芷忙出言安抚，“我们几个也不是鲁莽的。眼下外头打得正厉害，我们肯定不会硬碰硬。但须等上一会儿，等到他们都打累了，我们几个再抄家伙出场。李大哥他们的身手你也是知道的，到时候场上的形势，还不任我们掌握……”

　　白芷觉得，他们反倒可以利用外头的混乱，来消耗梁丘勤一伙人。

　　她便环视了一下男人们，以询问意见。

　　李肖等几个大老爷们儿，方才在瞭望台上看着梁丘勤欺负无辜妇女孩童，就已觉有些憋气，更不用说李肖和这姓梁的还有旧账要算。故此，几人纷纷赞同白芷的话，将拳头捏得作响。

　　达成共识后，众人也不再犹豫，收拾准备好之后，便从曲径幽林绕行出了山壁，然后顺着青眉山脚一路向西北走。

　　待走到平原附近时，梁丘勤一伙人已大获全胜。在抢了村人的物资后，一伙人得意洋洋的穿过东边幽林，往官道方向去了。

　　这方圆百里，仅有这一条官道。梁丘勤等人怕是想趁着太阳没落山，好去官道上再打劫一笔。

　　白芷一行人看着梁丘勤的背影消失在幽林深处，才继续往平原上走。

　　而平原此时的景象，却是一片狼藉。

　　白芷许久未见这些村人们，眼下走得近了，才发觉他们一个个竟又消瘦了不少。许多人都脸颊凹陷，皮肤蜡黄，双目无神。村民们头发、脸上都是泥灰，身上的衣服也破败不堪，瞧着甚是凄惶。

　　眼前一地凌乱。

　　有不少人倒在泥土里呻吟，吓人的血痕随处可见，哭声和咒骂声不绝于耳。

　　沈卓清医者仁心，最先受不了了，撸起袖子就要去查看伤者。白芷忙叫王念周跟上她，一来王念周有过战场经历，知晓基本的伤口处理常识，二来他好歹是个有功夫的男子，若有混乱，也能护一护沈姐姐。

　　眼见王念周跟上了沈卓清，白芷才对其他人说道，“走，我们先去找曹忠义吧。”

　　一行人沿着人群边缘往平原中央走，走了许久，才见曹忠义正蹲坐在一个角落里的树桩子上。

　　曹忠义佝偻着，消瘦的身躯像个虾米似的。他一手按着流血的额头，另一手脱力的耷拉在身前，双目里写满了灰茫茫的绝望。

　　“曹村长，你还好吧？！”李肖皱紧眉头，上前想要扶住曹忠义晃晃悠悠的削薄身子。

　　曹忠义惊讶抬眼，望着身前之人。

　　恍惚中想起，他是记得这些人的。这些人衣着体面干净，脸上也没有饥饿之相，想来是哪里路过的贵人，便着实令他印象深刻。

　　李肖喊了曹忠义几声，可对方一直是呆愣愣的凄惶模样，令人简直目不忍睹。

　　白芷忙拿出随身带的干净布巾递给李肖，李肖立刻帮曹忠义按压住了额头的伤口止血。

　　白芷又张罗吩咐曹家家属拿来了一碗清水，递到曹忠义跟前，让他喝点水，也好顺顺气、压压惊。

　　曹忠义慢慢低下头，水碗中的倒影正映着他一脸落魄的模样。他忽地一仰头，喉咙里发出一个干涩的呜咽，人便向后栽倒过去。

　　众人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来扶住曹忠义，只听曹忠义喃喃的吟念：“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曹忠义的妻子忙上去扶人，却又忍不住低低啜泣起来，而他的儿子更是膝行至曹忠义身前，托住他的胳膊后，一边给他顺气，一边带着哭声道：“爹！你可别吓我，你万万不能有事啊，全村老小都指望着你呢！”

　　“张大哥，你快去把沈姐……不，你快去把王念周他们两人叫过来！”白芷可不敢在这种混乱的处境之下，把沈卓清是女子的事暴露出来，忙改口说道。

　　张长泓慌里慌张的，便起身去寻人。

　　沈卓清已救治了不少村人，被张长泓寻回来之后，二话不说就指挥起大家伙儿帮忙救人。

　　曹忠义被抬到了一处僻静的阴凉处躺平，沈卓清便掏出银针开始施救。却还有几个不长眼的村民非要过来纠缠，好让大夫先来救治他们。结果这些人都被发怒的李肖，拿着砍刀给吓跑了。

　　沈卓清施了几次针，曹忠义才从昏迷中悠悠转醒，神志似乎也稳定了一些，只不过他还是不言不语，双目失神。

　　“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李肖问道。他们一行人从山内瞭望，也看不清太多细节，这会子走近了村人，才发觉真实情况颇为凄惨。于是李肖这才开口，想问清楚具体情况。

　　曹忠义的妻子一脸感激之色，听得问话，却忽地忧惧愤恨，凄然道：“都怪那姓梁的黑心人渣！……我、我们村的人好不容易逃荒来到这里，刚刚落下脚，就被姓梁的一伙人盯上了。他们见我们手无寸铁，便时常前来欺辱。今天要一袋口粮，若是给了，明天就得要两袋子……但若是不满足他们的要求，村里的小孩就会被抓走，被送到城里黑市去给、给……”

　　后面的话，有些含糊不清起来。

　　可众人在这乱世中生存，已都猜出那些小孩会落得什么下场。

　　白芷听着，心里咯噔一声，想道，她之前还想着等梁丘勤与村民们消耗体力，好坐收渔翁之利，可看着眼前的惨景，着实是令人不忍。

　　但一扭头，她又看到忙得一脸倦容的沈卓清正在静静望着她、等着她出主意。沈姐姐一贯是信赖她的。记得上午刚出门时，她的衣服还是整洁的，但现下她的满胳膊却满是污渍和血迹。

　　白芷叹了一口气，不论怎样，她也是不想让自己人冒险的。年景恶，人心亦不古，这种时候，生存可真是不易……

　　“李大哥。”白芷望向李肖，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李肖心照不宣，点了点头。

　　白芷这才对着曹家人道：“那姓梁的其实恰巧是我们的仇家，我们可以出力，帮你们赶走他，不过，如果我们帮忙了，你们怎么报答我们？”

　　曹家人以及周围几个村们一听这话，不可置信的交换了几次眼神，方才哆哆嗦嗦的问：“可是当真？”他们生怕这些外乡人诓骗自己，又叫自己吃了苦头去。

　　李肖正色道：“梁丘勤本是我好友，但他却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逃荒路上，他曾偷走我行李粮食，害得我陷入绝境……”

　　“对、对，那人是叫梁丘勤……”开口的是曹村长，他人还躺着，却仍然挣扎着瞪着眼睛、望向李肖，艰涩地说道。

　　村民们听罢，登时像迎来了救星一样，纷纷围到了白芷他们身旁，然后又一个个扑通跪下，激动道：“诸位贵人若能赶走那姓梁的，我们下半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的恩情！”

　　白芷本也就是嘴上说说，根本没指望这些村民能报答他们什么。看见村民们一个个跪倒在地、泪眼婆娑，她连忙和大家一起上去搀扶。

　　好不容易安抚了村民们的情绪之后，白芷从村民中挑出了所有身强力壮的男人，然后让这些人聚集到平原空地上，交由李肖来安排一些打架的战术。

　　白芷这才闲了下来之后，抽空打量了下平原的模样。

　　这荒草丛生的平原上，总共住着十多户人家。好像是许久前，因着官府赈灾播粮之故，他们这些逃荒来的老百姓才得以在此处落脚。千辛万苦的打了口井之后，村人们又在平地上陆陆续续搭建起了窝棚。所谓窝棚，即是由树枝、油布以及泥土等材料堆砌而成的简易棚屋。这种棚屋并不牢固，御寒性也极差，但这十来个窝棚歪歪斜斜的立在荒芜的平原上，却勉强算是可以遮风挡雨。

　　白芷便想道，等到冬天，这样的窝棚怕是住不下人的，也不知到时候，这些村民会如何活命。

　　十数个窝棚中间，围着一口大铁锅，想来是村民们集体凑钱买的。此时几个光屁股的小娃，正在灶台边往铁锅里爬，一双双小脏手摸啊摸，想摸到点残羹汤水，也好往嘴巴里含点东西。

　　十几户人家，竟就只剩下了这二三个干瘦如恶鬼的小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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