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碧

　　三月清明，三圣母像往年一样，采了新发的桃花，做成了桃花糕，带着沉香一起，送到了舍身崖。
　　今日这山洞中，与往日有所不同。桌上多了一张棋盘，棋盘上是一局残棋。
　　沉香问道：“这是谁啊？棋还没下完就走了？”
　　低头只见棋子疏疏落落，显然是刚刚进入中盘，却有一枚黑子孤零零占住了天元，毫无呼应，显得十分突兀。沉香正要碰那枚黑子，忽听一声：“别动！”
　　杨戬走了过来。
　　“不就是一盘棋吗？哪有那么娇贵，碰一碰都不行？”沉香有些不服。
　　三圣母唯恐他们之间为这点小事又闹起不愉快，忙按住了沉香的手，示意他不可造次。这时，杨戬在桌边坐定，放下了一本小册子。三圣母这才看清，原来是近来在三界内引起轩然大|波的《鲛人织杼悲》。
　　“二哥，我从来不知道，三界内……还有这样的事……”三圣母将桃花糕装了盘，“我已经对四公主说了，她说一定会要好好整顿，善待鲛人……”
　　“哪里是整顿就能整顿好的。”杨戬没有动那桃花糕，“难道东海不要鲛珠、鲛绡和鲛人油了吗？只要他们还是奴|隶，身家任由龙族做主，就算一时有所改观，也保不了一世啊。就像——”杨戬望了沉香一眼，“就像天条一样。”
　　“大也有大的难处，东海人丁凋零，近些年来过得很不容易。四公主和八太子都是很好的人……”三圣母蓦然想起，四公主曾经死在杨戬的枪下，怕引起误会，忙绝口不提了，“舆情对龙族未免太不宽容了，连改正的机会都不给，未免有些……”
　　“娘，您别说了。”沉香不以为意，“依我看，有的人支持废奴是假，借机埋汰东海才是真吧？”
　　杨戬神色一黯。不用想也知道，东海一定让八太子给沉香吹风了。四公主和八太子的人品不容置疑，可是又能怎样呢？这是整个龙族的利益啊，怎么可能因为一两个人发发善心就放弃？三妹，沉香，你们为什么这么糊涂呢？这分明是在逼我……
　　杨戬盯着棋盘，拈起一枚白子，放在了棋盘上。
　　三圣母忽然想起，当年自己独守华山时，也曾寂寞到自己跟自己下棋。现在自己一家倒是团圆和美，可是二哥……想到此处，越发觉得愧疚，忙坐到对面：“二哥，我们手谈一二，如何？”
　　三妹关切的神色，杨戬都看在眼里。他点了点头：“你执黑。”
　　三圣母将黑棋盒移将自己手边，仔细观察起棋盘上的形势，没看一会儿便皱起了眉：“这局残棋不合棋理处太多了，不如我们重下一盘吧？”
　　“依你。”
　　三圣母伸手提子。谁知素手刚刚接|触到棋子，棋盘上忽然光华大作，一道强大的吸力将三圣母向棋盘内吸去，她不由得一声惊呼。
　　“娘！”沉香忙抓|住三圣母，想把她拽回来。谁知那股吸力越来越大，直把他们两人一起往棋盘内吸去。
　　“杨戬！你害我们！”
　　沉香掣出小斧向杨戬砍去。杨戬双足一点地，连人带椅，向后闪过了这一招。沉香一击不中，再想出第二招已经力不从心。
　　“无|耻！”
　　三圣母大半个身|子已经被吸|入了棋盘，几乎要哭出来：“二哥，你何苦呢！我一片好心待你，你为什么要骗我！”
　　沉香怒吼着：“杨戬！你到现在还贼心不死——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三圣母和沉香的身影消失在棋盘上，却还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娘，您还叫他二哥？您忘了是谁害我们一家分离二|十|一|年了？他、他还那么追杀我——我几次差点死在他手里！娘，您就是太善良、太仁慈了！亏您一年来看他好几次，他又是怎么待您的？这个卑鄙小人，作|恶多端，恩将仇报，根本不值得任何人的原谅！”
　　三圣母只是令人揪心地哭泣着。
　　杨戬弓着腰，攥|住了桌沿，带得桌上茶盏都在颤|抖。内伤又开始发作，喉头泛起一股腥甜。他强|压下一口鲜血，迅速将棋盘上的棋子移动了位置。直起腰来，左手执黑，右手执白，各抓了一小把棋子，在合适的位置又添了几枚，将阵法布置妥当。
　　沉香读过的那五千本书，里面就有这个法阵的原型。时间一久，他想起来那些内容，说不定就能破阵。所以，不能给他太多时间。现在，这个法阵中的一刻，便是外面的十年。废奴的事办好之前，他决计不可能破阵而出。
　　最后一枚棋子落下之后，三圣母和沉香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了。
　　手里还有几枚棋子——手！就是这双手，曾经把三妹压下华山，曾经执着三尖刀刺入沉香的身|体。而今，而今又摆下了这样一局棋，把三妹和沉香诓入了棋盘之内！
　　杨戬颓然坐倒在椅子里，手一松，几枚棋子丁丁当当坠落在地。那些黑子和白子，向着不同方向连滚带跳地散去，经过或长或短的几段路，最终各自停下，打着旋儿倒在地上。
　　棋盘还在那里，黑子和白子参差错落。桃花糕一口没动，就装在不远处的瓷盘里，还特意点缀了几片桃花瓣。
　　我知道，这对于你们来说，是一个艰难的决定。那么，你们不必决定了。不是三圣母和沉香不愿意帮助朋友，都是杨戬从中作梗。
　　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几枚棋子。最远的一枚，一直滚到门边，撞上|门槛才停下来，孤零零躺在地上，无人问津。
　　杨戬轻轻嗤笑了一声，似自嘲，又似叹息。该当如此啊——你把唯一的亲人和她的骨肉诓入了棋局，你的下场，该当如此。
　　一张飞符，把这个消息报与了芝罘八仙。

　　张果老和蓝采和潜入龙宫，挑|动水族举义。吕洞宾等借口平息事端，从外面进攻。水族奴|隶们苦于龙族日久，根本不愿为他们卖命，反而开门迎八仙。里应外合，势|如|破|竹，区区东海龙宫根本不在话下。东海龙王只得带着龙子龙孙们逃出龙宫，前往南海暂避。
　　别人犹可，唯有怀|孕七月有余的丁|香捧腹呼痛，面色苍白，冷汗涔|涔。丁|香早些年精神失常，一直在治病，没有要孩子。好难得治愈了痼疾，她不听大夫劝告，说什么也要做一回母亲。四十多岁怀第一胎，还是人龙混血，龙宫里的人一直格外小心。可是怕什么来什么，节骨眼上竟然发生这种事，一家人都急坏了。
　　敖春抱着丁|香，运法|力为她挡风，只恨不得再多长一双翅膀，顷刻便到南海。可是，走到半路，丁|香的裙子上开始渗出|血迹来。
　　“来不及了！”听心扯住了敖春，用帕子给丁|香揩汗，“就近找个地方——孩子就别管了，先把媳妇的命保住！”
　　丁|香一听此话，情知孩子保不住了，哀哀流泪，只觉得万念俱灰。
　　晕头转向下地来，找了一间破庙，铺开草席暂安身。一丸护心丹吃下去，暂时吊住了丁|香的命。出来得仓惶，没带药材，敖春到附近村镇，也不问品类、价钱，把药都买空了。随行懂医术的都围拢过来，敖春在外面什么忙都帮不上，眼睁睁看着一盆一盆清水端进去，一盆一盆血水端出来，急得头上都要冒烟了。
　　听心尚算冷静：“你有功夫着急，为什么不去华山找三圣母帮忙？有宝莲灯在，一定能保住丁|香的！”
　　敖春如梦方醒，急忙往华山赶。听心安排妥当，也离开了，去南海求救。
　　敖春到了华山，却只看到刘|彦昌一个人。
　　“三圣母和沉香昨天去了东岳，至今未归。小玉也去找他们了。”
　　“糟了！是杨戬！”
　　此刻却来不及想有什么阴|谋，丁|香的性命要紧。敖春直接去了净坛庙，猪八戒找出了十几粒金丹，跟敖春救人去了。

　　此刻的舍身崖，小玉正盯着那张棋盘，双手抱头，冷汗涔|涔而下。耳边阵阵轰鸣，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回荡着：
　　“这些棋子不能乱动。等我安排妥当了，再送你进去。”
　　“你母亲练劈天神掌千余年方才大成。你已经有万年法|力，我给你五百年，如何？”
　　“安心闭关吧。等你出关，就能帮到我了。”
　　“啊——”小玉跌坐在地，痛苦地呼喊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心底破土而出，漫漶模糊，却膨|胀着极其强烈的情感，“是谁？是谁？怎么会这样……”
　　“小狐狸。”有一只手扶住了她。
　　小玉如同触电一般，浑身发|麻。抬头望去，这样的面容，这样的嗓音……记忆与现实在一刹那间重合，似乎有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隔膜在心中粉碎了，汹涌的记忆如潮水般吞噬了她的整个心智。她的眼神一片混沌，又忽转清明，继而眼圈一红，泪如泉|涌。单薄的肩头颤|抖着，她泣不成声：“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忘了……我不该……”
　　看她情状，杨戬知道她已经冲破了记忆的封印，一时也不知怎样安慰才好，只得说：“别难过了。都是造化弄人。”
　　“舅舅，娘和沉香在哪里？我要告诉他们……”
　　“小狐狸，你坐下。”杨戬扶起小玉，让她坐在椅子上，“这件事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三妹和沉香。”
　　“为什么？”小玉|面上犹带泪痕，“难道您不想与我们冰释前嫌吗？”
　　“为了新天条。三界的根本之法不能出自一个犯上的乱臣之手，我不能让三界内的人怀疑新天条的来历。”
　　“那娘和沉香呢？他们一直蒙在鼓里，不知道您为他们做了那么多，还对您……我不能再让他们误会您了！”
　　“我和三妹……做了几千年的亲人，这点事总会过去的。”杨戬在袖内暗暗攥着左拳，“不必讲出来，将来也一样会冰释前嫌的。”
　　“我只告诉娘和沉香两个人，不会让别人知道的，这样也不行吗？”
　　杨戬失笑：“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只告诉了一两个人，最后却传得尽|人|皆|知，这样的事情还少吗？”
　　小玉与别人不同。别人只是猜测，就算传出去，自己也有办法让大众不信。可她是铁板干证，若是再声情并茂地调度一番，那可就由不得人不信了。
　　维持法阵令杨戬消耗甚大，伤势反而有恶化的迹象，可是到此时也顾不得了。必须让小玉看到自己的决心，她才会重视起来。杨戬站起来，走到门边，设下一道结界。
　　“舅舅，您这是？”
　　“小狐狸，我劝你还是再封印一次记忆吧。如若不然，我只有与你剖符为契，才能放心。”
　　“舅舅，您不相信我！可是，您交给我的事，我哪次没办成呢？”看杨戬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小玉的脸色白了白，“好，我愿意剖符为契。”
　　“你真的决定了？”
　　“遗忘就是背叛，我绝不可以背叛第二次！”
　　杨戬取了一支朱砂笔，与小玉各自伸出左手，并列平摊。朱砂笔在两只左手的上方绘下了符印挺|直的第一笔。
　　“小玉绝不会把真君神殿密室里发生的事透露给任何人，直到地老天荒，重归混沌。”
　　弯曲盘结的笔画，如走龙蛇。
　　“如果别人恰好猜中，向你求证，你当如何？”
　　“严辞否认，指其荒谬。”
　　“你怎样否认？”
　　“二郎神救我，只是为了宝莲灯的灯油；我练成劈天神掌，是因为丁|香的一拳恰好清除了过去的痼疾，我因祸得福；我与沉香作对，是因为我的思想被二郎神控|制了；我不找二郎神报仇，是因为他是沉香的亲舅舅，我看在沉香的分上饶过他。”
　　符印就要结笔。这一划绘成之后，符印一剖两半，各自融于左手手心，立刻就会生效。
　　“如果你背契呢？”
　　“魂消魄散，永绝于三界。”
　　朱砂笔一顿。
　　杨戬施法抹去了最后一划。
　　“重来。如果你背契呢？”
　　“我……我就与沉香永世不能做夫|妻。”
　　“还不对。”杨戬轻轻摇头，“如果你背契，杨戬就魂消魄散，永绝于三界。”
　　“什么？”小玉惊恐地抬起了头，“不……我不能……”
　　“这么说，你是要封印记忆了？”
　　小玉依然伸着左手，只用右手一下子捂住了口，泪水扑簌簌滚落。
　　杨戬提起了朱砂笔，未完成的符印依然浮在两只左手上方。
　　他在等。
　　也许小玉自己做出的决定，会比别人替她选择的更好。
　　良久，小玉终于止住了哭泣，她收回左手，抬起头来：“封印我的记忆吧。我记得也没有任何用处，反而会让您陷入危险。记忆没了，可感情还在。我依然会爱沉香，依然会放下仇|恨，依然会希望您与我们和睦相处。这就够了。”
　　朱砂的颜色褪去了，记忆中的点点滴滴褪去了。她渐渐地想不起来那一方黑|暗的斗室，想不起来那个男人冰冷掩盖下的和蔼，想不起来聚魂鼎中善解人意的魂魄。刚刚找回的记忆，宛如退潮之后的沙滩，一点一点干涸。
　　小玉昏睡过去了，那么恬静，那么安详。杨戬移动了几枚棋子的位置，棋盘上光华熠熠，杨戬将她抱起，也送进了棋盘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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