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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郊天人白衣除岁 南音客黄冠归乡
却说飞琼一曲奏毕,却听人道不祥。急回头看时,却是一位乐官,行礼道:“此曲前段雍容磅礴,结句却高下闪急零落,声类妇哭,恐非佳谶。贵人何不改之?”
飞琼看他头戴二梁冠,簪着白笔;曲领大袖,犹服亡宋服饰;知这是南边来的乐官。笑道:“果然。执事有所不知:这一曲名《白翎雀》,乃写海青擒拿天鹅。只因至尊畋耕柳林时,闻有妇人哭声甚哀。明日,竟有白翎雀飞集于树上,鸣声大类哭妇。至尊感之,命侍臣制《白翎雀辞》以纪,成一时传奇。我歌想生发至此,故末作孤嫠缭乱写心之音,不料扰乱执事清听了。”
此人恍有所得,叹道:“不敢!只因元量新成一曲,用汉家乐法多,却不免多有哀思悲困处,不敢施于庙堂。今闻贵人此曲末句意与仿佛,贸然来道,贵人幸不见责。”飞琼听他自称元量,蓦地想起,问:“‘伯颜丞相吕将军,收了江南不杀人。’就是足下所作?”那人倒一惊,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
原来此人就是汪元量。乃是降臣王积翁等荐汪元量到太常指点乐律、南方曲度指法等,因从谢后别馆招之来;元量以音乐与政无涉,也乐来。飞琼因笑道:“北边殊乏善南音者,今日幸见方家。既如此,我这样微末技艺,也不敢污耳。就请执事奏曲。并此间或有乐部未协,敢烦执事斧正之。”就将琵琶递与汪元量,自己起身。汪元量也不推辞,抱琴而坐,手一挥,惊道:“怪哉!”
飞琼问是如何。汪元量道:“公主恕罪。此琴杀戮之气太重,起动带血氛哀声。”飞琼叹道:“执事真夔旷之亚也。不瞒执事,厓海一战,自此琴上始。这琵琶此后长带血声。”
汪元量略曾听过厓山战自《阿剌来》一曲起,闻言潸然泪下,挥手乐发。霎时四弦响如千万声,倾宫颓宇,梁尘乱飞,听得飞琼如痴如醉。暗思:原本听说他是个进士,惜乎谢氏不知用人;原来专于琴未必便为屈才。世间之才,高于我者不知凡几,如我者汗漫万数,何用杞忧不知音者!乐终越见促急,飞琼有触于中,竟落下泪来。曲终,元量伏弦吐息,住了一时,方道:“此是元量新作《胡笳十八拍》。贵人以为少有补益否?”
飞琼叹道:“是何心胸,这样悲怀!虽长生天不欲用情,也不忍闻此。蔡氏虽悲际遇,到底黑发全齿而归故乡。执事不必伤心,好教执事归江南去罢。”
汪元量不意他有此话,大喜之下,放琴翻身就要拜谢时,飞琼忙扶住,笑叹说:“幸得执事不涉朝政,我还可以说得。我还有一事相请——文相公在北,少有个知音的人。文丞相魔于乐律,囚在兵马司不得。执事若肯以五音往慰丞相,就深感情意了。”元量疑道:“枢密院博罗相公等长是欲劝降文丞相;贵人敢是也要元量去劝降?”
飞琼叹道:“执事休得多心!周国诞育多方,武王不世明君,故得箕子。我朝德不及之,安能动摇大贤?况文丞相素是全终始的志诚君子。我知他心事,岂敢相逼?便换做我,我也是宁死不降。我不过请执事去宽宽丞相的心。足下虽在乐师行,却是个有志向的:宋亡时士大夫噤声,各谋门路时,独执事相从二宫来北,足见足下与文丞相原有心同处。是枢密院严令:素日相从丞相军中的,不许相见。执事素无交往,要去相见就不难了。” 汪元量闻言,打去疑虑,喜道:“文丞相是我朝好丞相,若得面见,是元量幸也。”飞琼因教汪元量数语,汪元量自是感激。
时逼年终。蒙古人最喜赦,以赦囚如草原飞放,可以祈福。故元朝立国也轻刑,一入冬月,兵马司除断罪者,其余狱囚皆已陆续宽放,阖兵马司唯文丞相一人在狱。文山犹日日待枢密院再问话,暗思:此次问话后,年终必死,吾誓死决矣。谁知看看已入腊了,还不闻枢密院来传。问着兵马司几个千户,都道:“博罗想必是怕了丞相硬气,来了也只是输阵,不敢再寻事。”文山不禁大笑,转忧不能早得死。累垂两月中,也只是消磨辰光;忧思不解,怀闷渐多,连诗书都无心碰了。
是夜文山梦见少年时。恍惚还在庐陵家中,十几岁时候。大妹、二妹都未嫁,牵着三弟文璋走来。二弟文璧与自己不去书院,在家专与母亲祝寿。父母坐在堂上受拜,一家都欢笑着举酒相庆。自己正要亲捧执壶替母亲满觞时,触手却是土炕。惊醒了,心知是梦。看高窗外渐渐光芒大耀,文山仍旧躺着,独对空庭。
看刘百户来开土牢门,道:“丞相自要避风;丞相是南人,不理会的这北地风雪寒处;今日天白得恁早,又恁冷不见日头:这是要下雪了。且早起烧暖了炉者;好热烘烘的,免得冻伤腿膝。”文山立起来称谢,因问:“多日不见你每公主了。近来不知做什么?”
刘百户道:“没理论。快到年关上,想是与伯颜丞相一家团圆去了。”自去开别监的门。文山慢慢地坐回床边。看土炕前火炉,昨日煮黍饭后,还余着半炉冷灰。因以指蘸了炊灰,在炉边画着解闷。
忽见有人立于门外,行礼道:“丞相无恙否?”文山看时,心里一惊:那人却是南国衣冠、南地口音、南人面目。听他自道是宫廷琴师汪元量,又说:“平沙公主说起相公善赏鉴,特命我来为相公抚琴。”
文山略知此人是进士,久事谢氏;道声多承,让元量坐了。元量琴技甚高,不用择处,将一柄琴放板桌上,大体安稳,遂为文山奏起《胡笳十八拍》。元量当时为飞琼弹时,只在十八拍中择了五拍激烈者奏;到了此处,却将一十八段,一一从容陈奏。窗外苍云冻不能流,日影潜移暗销,不觉直到一时辰上,一曲方终。看文山合目,泪流满面。元量因请丞相为赋诗。文山叹道:“从前凡有来索诗者,天祥直便写与了。唯这两日总无诗兴,一时难以写出。”元量道:“则元量新春后来敬领。”文山应诺。元量自去了。
文山仍旧强把诗书拾起,到底是心懒意穷,读不数句,仍旧搁下。坐对六龙不速,还思寻些别业遣闷来。坐在桌前正闷思,忽听簌簌微微的连绵无绝:是落雪声。土牢里窗甚短窄,偶然有一两片鹅毛误飞入,飘堕在炉前;业已先化去了。文山连月来已冷惯了,也不觉特寒,向床尾拾了外袍胡乱裹起来;外面有人道:“汪元量已来过了?”听见刘百户道:“是。”就看刘百户又引一人进来:是许飞。刘百户笑道:“今日来看丞相的官人也多:这位是太子詹事许宫端,也来拜谒丞相了。”说完自退出去。
许飞进来,只觉扑鼻一股霉秽气。看文山穿着赭衣,裹着一件旧袍,坐在火炉前面,手里不知握着一卷什么,正发呆。看见自己进来,只一扬额教坐。许飞笑问:“丞相看什么这样入迷?”再看桌上,散着些麻纸,绘着象棋谱,笑道:“原来丞相不是读书,是创棋谱。”随手拾起一张,看那残局是单兵杀将,极是新奇,因问是何名字。文山一笑道:“这是前几天无聊新制的,以象我平生遭际。这一局名‘单骑见虏’。”许飞自觉着脸刷的就烧起来,幸而隔着假面皮,也不显。文山知他来有话说,也不揶揄他。道:“有话直说。”
许飞本想呲着汪元量的光,来探视文丞相一回,谁知元量已先走了;自己有什么由头可来?不由想起白栋的话:若将国事问文丞相,恐他不肯说。因道:“实不相瞒:我是来问政的。丞相虽忠纯无二,若一味忠君,就是臣仆心了。丞相是古仁人君子,思及万方多难,或不至作瞒隐罢?”言语间,文山却摆开了棋局,道:“若话长,手谈一局罢。”许飞放下心来,笑道:“我下棋只是输家,恐丞相杀不痛快呢。” 二人一面下棋,一面说话。
许飞因道:“我生的晚、年纪轻,眼见的毕竟少。只能见所留账簿,不过白纸黑字,事不分明,又不过二十年期;实不知当年局中人怎生看法。南人虽车驰毂击往来不绝,恐皆求功名者,不能为我等尽道。所以来求教丞相:眼下税赋将起了,旧宋公田法遗制未除,巨室不破,当如何行赋税?我实不欲国家在江南重蹈旧宋覆辙,但问宋何故不早抑兼并?何独以公田法推之?巨室经济之力,到底如何?”
文山被他一串问,问的也心动了。思索半晌,因道:“国朝与士大夫数万共治天下,今之巨室皆是士大夫。巨室自扩规模,国随增冗官、养冗兵、耗冗费。到后来,非不欲富国强民,实尾大不掉,积重难返了。破除巨室诚难;如何破之,也不得法。以愚眼观,推公田乃是试验。”许飞问:“丞相也以为,不是公田法不得当,仍是所用非人,行的差了。”
文山颔首道:“公田法并非贾似道首倡。我朝久有人提之,未立制度;独似道位高权重,能推之耳。我国之弊:积在巨室,取于平人。南渡初,巨室户籍蔽隐;战乱无休。于二税所得粮谷实无多;军粮所赖是和籴法。”许飞点头道:“是熙宁遗制。”
文山颔首道:“后来和籴大坏。一由官府给价太低,又不与民铜钱、金银,只与楮币。复增额抑价,名为和籴,实如白取。地方官员借和籴饱私囊,纷纷用市斗籴粮,加收耗米。摊派又不均,巨室得躲去,重负皆落在中民头上。两浙岁入八百石上,全是中民以下赋税;权势之家,反免和籴。这般,有君子便议限田。叶适首倡买田以赡养诸军:一足军粮;二去和籴;三抑兼并。又有人建言以邻县侨产交易全籴,十年以后,朝廷给其值。被当政阻断,事皆未果行。直到韩侂胄死后,其一党田土没官,置安边所,年入米七十二万余石,钱一百三十一万缗。每年军需边用,取此便足,轰动天下,上下这才知道巨室厉害处。理宗淳祐年间复括公田,置田事所,皆是此意。然而如似道、吕氏等军、官、商勾连内外者,谁能动摇?到汝朝军来,国用、边饷全仰和籴已然不足,复大造楮币,物值腾踊,致交会二币如纸。”飞琼点头道:“这些事扣如连环,过后就难解了。”
文山颔首道:“咸淳年间,我出知宁国府,治在宣城。凋城败屋,枵然大瓠耳。问官官靡,问吏吏荒。皆因贾似道行经界推排法于诸路,江南之地,尺寸皆有税,负重币轻,民力弊矣。虽国家得财,又何益焉!我初任地方,目惕心惊。后来北军已迫长江,朝廷一月间尽除公田赋税,到底不能挽回了。北朝肯休养生息,是生民福分。我颇知浙西、江西等地事。日后我国制度风物有不明白处,你尽可来问吾。”
许飞不意他肯相助,且如此痛快,真正意外之喜,听这句比听圣旨认真,连忙应了数声;谁知文山转口叫了声“将军”。许飞这才看明白,棋面上自己业已一败涂地。
文山笑道:“总要看长远些。你这顾前不顾后的怎生好?”许飞口硬道:“我虽现在不通,日后尽有请教的时候,安见就无长进?”文山道:“小村当年第一回与我下棋,苦思一夜,就能与我对垒。且看你要多少时候罢。”许飞情知不敌,也不求再战,笑笑起身要出去了,看文山又拾起书来。
许飞到底不忍,因劝道:“牢里光太暗,雪色虽白,却最害眼;丞相目疾一向不大好;要读书,只可趁天明有日光时。今日且歇了罢。”文山笑起来道:“将死之人,何在这一双眼上。”许飞看他双眼里泛出星光似的,彻底无了话;慌得拿起脚便走出去了。
文山望他出去,因自立在土牢前,方见一晌飞雪,积白业已埋没了人间,一晃神竟不能识目中旧物:泥涂草莽,乱瓦坍墙,归于一色;正如隔世。北国雨雪霏霏之情态,至此方见全了。又有人戴着斗笠、提篮走来,是张千载来送午饭。原来张千载见许飞迟迟不走,因此等了这些时候,此时进来,怪道:“丞相是不降的。这些大官还来做甚么?”文山点头道:“若北朝尽是这等人主政,或也可求清平了。”这里二人说话不题。
后连着十几日,许飞便是东宫无事,也要寻些话头来兵马司。文山性淳,只说他真心求教,问无不答。此时合大都听说不杀文丞相,坊间渐渐传起翰林的诗来:
大元不杀文丞相,君义臣忠两得之。义似汉皇封齿日,忠如蜀将斫颜时。
乾坤日月华夷见,海岭风霜草木知。只恐史官编不尽,老夫和泪写新诗。
许飞读诗暗思:不要被我这些举动,教人以为丞相气沮心陵了,玷污丞相名声。以是也不敢多来了。不题。
年终太府颁宫锦,近臣都分得了拜年缎子,许飞等也得了东宫许多年礼。过年真定、邢州、东平、洛阳诸大亲族都合过,有司都将许飞的一分送到许衡府上。平沙公主的节礼是都在伯颜这边收;伯颜已到处跟诸王、大臣等吃酒去了,留妹子在府上检点礼物。吕师夔送的礼比旁人都多出几倍,自不必说;朱清、张瑄也是十分厚礼,除礼帖外,又兼下了贺笺,门上接了递进内来。
秦越道:“前日你过生日时,朱清也祝寿在先;正旦又是这般礼重,着实算用心。”飞琼听说朱、张二人送礼来,笑道:“付金银牌教他每管漕运,也是一时便宜,断非永远处常之法。不合这般在京城里张扬。”又读那贺笺:
烛龙衔曜,于昭瑞雪之丰年;玄兔澄辉,载启凤阙乎嘉岁。钧天九奏,海宇一春。
(中贺)恭惟贵主睿哲柔嘉,瑶图寅绍。奄瀚海而际丹崖,保贞符而开寿域。诒谋斯聿,灵旗策定宫闱;教化丕扬,旋轸恩颁金匮。某等牧寄江海,遥瞻风云。颙奉坤元,咸沐月恒之德;依光乾道,仰参日升之晖。式赞典谟之明懋,长调箫韶;虔祈介福之绵区,永衍鸿号。
读毕笑道:“这倒是朱清的帖子?这礼物看去是他,只不配这样帖子。”
沅湘一旁笑说:“你瞧这人刁不刁。人家有些长进,你反要取笑?”飞琼笑道:“不是这等说。我只是惯了,这样文笔的帖子,原只合配只腊鸡。”众姊妹轰的都笑了。秦越道:“听丞相说,现在朱张两人在运粮千户下皆用其私人,凡任船手得力者皆投他每。他二人下辖五万户南人。这都是有钱、做官的好处。”
飞琼将那笺颠来倒去看半日,叹起来道:“来日我的行状,也得有这么一人为写才好。”又惜起才来,直说这样文字可惜了,合取到翰林里。沅湘点头笑道:“或者原本就是故宋的翰林,被朱、张聘去作代笔了。”秦越笑道:“这般真个可惜了。”
旻儿笑道:“原也不可惜,只怕官俸不及私禄。到京城里,翰林国史院的俸禄止十五贯钱,养活不起。”众姐妹又笑。飞琼失笑道:“我一品官,月俸一锭,另有禄米,只好养咱每这几口,连好插戴也买不起与你每。今年还有这些进项,可以许你每一人一副头面;明年还不知怎样哩。不如赶明我也去南边,卖文赚钱养家罢。”秦越、沅湘都道:“请便,请便。不落到街头作代钞,就足感了。”
洛英因问景樊在哪里。飞琼笑道:“他留在南城房子里。我与他方便,叫他明朝自去会王璋罢。”秦越笑道:“这回他必知感激你的。”洛英等心里都知,也不多问了。
是日除夕,许飞独带洛英往许府上,领了酒席,祭拜过祖先,也不随许家人守岁,托辞离去,仍回伯颜府上。次日四鼓方过,伯颜便换上天鹅绒金织文贯珠一色质孙公服,飞琼一身雪白,二人骑马向皇城来。原来飞琼每年秋冬必归东平,至清明方归,从不在大都过年节。后来连年征战,过年也都碰巧在外公干,从不曾观光过朝廷节庆,今日得了机会,留心看朝仪。
至大明殿前,已见众臣俱穿盛服,手捧哈达,在此迎候。一时皇帝、皇后出阁升辇,已导至大明殿,九宾传赞,珠帘卷起;引进使伏兴已毕,退出。两宫升御榻,鸣鞭三,劈正斧,退立露阶之东。侯司晨报时鸡唱毕,尚引引殿前班分左右入日精、月华门,就起居位,相向立,通班舍人唱曰
“某以下起居。”
尚引唱曰“鞠躬”;“平身”。引众臣至丹墀拜位。
知班报“班齐。”
之后拜兴、搢筋、三舞蹈、三叩头,山呼如仪。礼罢。
宣赞唱“恭事。”
然后后妃、诸王、驸马以次贺献礼毕,方是典引引丞相上下,入日精、月华门,就起居位,行礼如殿前班。侍仪使诣丞相前请进酒,双引升殿,前面乐工,左右歌舞,丞相至宇下褥位立,自南东门入,至御榻前行礼,跪罢,曲终,立于东南,祝赞曰:
“溥天率土,祈天地之供福,同上皇帝、皇后亿万岁寿。”
宣徽使代答:
“如所祝。”
乐舞复奏,丞相进酒,皇帝奉觞,殿上下侍立臣僚行礼。丞相三进酒毕,方由侍仪使引出南东门复位。通赞道:
“合班。”
便有礼部官押进奏表章,礼物二案至横阶下,宣礼物舍人读礼目,翰林国史院官读中书省中书掾刘敏中以下献表曰:
历颁夏正,大《春秋》一统之书;礼谨汉仪,受图贡四方之贺。欢均朝野,庆洽天人。
(中贺)刚健体元,宽仁育物。董官常而教圣训,炳如日月之临;恤民隐而降德音,翕叶地天之泰。至和斯应,景福维新。臣等夙被宠荣,忝司端揆。无尺寸效,仰裨财成辅相之功;愿得万年,永享伴奂优游之乐。
帝大悦,然后表章西行至右楼下,侍仪领之;礼物东行左楼下,太府受之。然后僧、道、国中耆老、外国藩客,以次而贺。礼毕,帝命众臣更质孙服,毡上立起一品到七品牌子。诸王、驸马、四品以上,赐宴于大明殿,五品及下,赐酒日精、月华门。高丽等国来使都在东廊下,虽预宴,不得入庭。
丞相以下至偏殿更衣。伯颜换过青色质孙服,平沙公主为掌博教长生天圣女,通体服雪白天鹅绒羽袍,望如天人。丞相用青、银鼠等,余者豹裘、獐裘及皮衣各有差。那边的许飞却是景樊戴了假面妆扮上的,亦随宫师府众人领了白金答子暖帽,白色粉皮一色衣。众人更衣毕,侍仪使引至大明殿,依次坐下。
萨仁图雅走来,却见自己座次被移到了真金一席,不随着大哥,也不在公主宗亲中列;又见真金招手连连示意,只得告罪,坐到真金下首。时真金唯一的妃子阔阔真因病未来。萨仁图雅孤坐在此,心甚不稳,因告真金道:“臣一巫祝,座近冢嗣,有伤我朝体面。”真金笑道:“你是我朝最有才干的女孩儿,什么却说巫祝!是母亲吩咐,一定要你坐在这里。过几日,母亲还要宴请你呢。”萨仁图雅向上看,见察必皇后满面笑容望向自己,忙抚胸行礼,低了头。
一时将开宴,先有御史大夫月儿鲁掌金匮秘籍登阶。大明殿内有移沙漠莎草于丹墀,以示不忘祖先旧地也。月儿鲁就立在莎草下,捧成吉思汗大札撒训诵读。正是:
万国贡珍罗玉陛,九宾传赞卷珠帘。大明前殿筵初秩,勋贵先陈祖训严。
诵读已毕,退下了。一宿卫执酒觞,立于右阶,唱曰“打弼”——即蒙语敬献也。一宿卫执拍板立于左阶,击板道“斡脱”——即蒙语干杯也。霎时众乐皆作,宗王、戚里、宿卫、大臣前列行酒,忽必烈饮毕授觞,乐止,又奏饮陪位之官——此蒙古喝盏之礼也。
然后献饮食。献食侍臣皆以绢巾蒙口鼻,端正呈上银盘。膳食无非是宣徽院制所进牛、羊、天鹅肉,羹酪点心之属。众臣按职叙坐合饮,殿中奏乐陈戏,众人饮酒作乐,渐无拘束。看官听说:蒙古人最善饮酒,不到大醉酩酊不算尽欢,且最喜爽直的人:在草原时,凡有客人来了,必以酒劝客,直饮至客人烂醉呕吐,主人才喜欢,道“客人与我同心”。今虽是朝廷正旦节会,亦无收敛,众蒙古臣子王侯,都高呼痛饮,与邻座换盏,交杯无停。
萨仁图雅闲看众南臣都不惯饮烈酒,开席才半个时辰,一个个东倒西歪,不禁好笑。再看景樊坐了许飞的席,吃起酒来,来者不拒。又看见胆巴临帝座,不知与皇帝正说什么。一转头却见真金持杯向自己笑道:“卿可知这是何佳酿?”萨仁图雅望向杯中,盈盈烁烁流光溢彩、香息秾郁;因笑猜:“是聚涛饮?还是露囊饮?”
真金笑说:“今日元旦,为取喜庆吉祥,叫他每上的都是玉团春、葡萄春,唯独咱每一桌是琼华汁。”悄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是你配取酿方、咱每二人亲手酿作了一坛,秘封在琼华岛广寒殿里,就在那黑玉海后面。你我之情谊,正似这清澈甘甜的葡萄美酒一般,时光越久,自会越醇香了。”萨仁图雅低声答道:“真金哥哥,我对你的情谊,从未变过。”真金含笑单手递过酒来。
萨仁图雅熟稔蒙古酒礼:若主人单手奉酒,是要客人赏面饮一口,彼方敢饮。忙欲捧来饮,真金偏不放手,萨仁图雅只得就他手中抿了一口,真金方笑着接回,引杯一气饮干。萨仁图雅又一抬头,见察必皇后正看着二人,面上倏然红透,忙低头抚弄腰间流苏,不再作声。
当时殿前歌起《白翎雀舞》。乐师一席,为首的正是汪元量;仍抱玉轴琵琶独自坐弹,其余乐工立后而奏。此时坐中都已有了三分酒,有些王室宗亲早不避礼仪,直在殿中随乐舞蹈起来,众人呵呵大笑,都往来敬酒,一气欢腾象。
飞琼只顾看歌舞,冷不丁见吕师夔捧觞往这一桌来,便知是敬自己的。吕师夔前日廷辩,无可查诘处,也不回广中去,现任中书左丞,预备开春总理天下各道茶盐转运司事。飞琼刚要起身迎,却被真金伸来手,袍下轻轻一按,不教他站起。吕师夔已到席前,忙双手奉上了酒,真金接过,一饮而尽;又斟一杯与吕师夔。师夔忙饮干——此换盏礼也。吕师夔因复笑道:“臣斗胆向殿下讨杯酒敬公主。”真金笑道:“平卿素性身骨弱,今日已吃过双杯,不能再饮了。”伯颜也走过来,笑道:“臣代臣妹领罢。”
吕师夔颇有愧色,此时进退不由:怎忘了他不能吃秾酒。正为难时,见公主立起来了,吕师夔忙说:“酒性太凉,恐损公主玉体。”公主提起自己案上银壶,倒在银盏中,却是马奶茶,举盏向吕师夔一笑。师夔会意,忙捧起来,二人答礼如酒。伯颜也与真金换盏相饮,复又归座。
真金挨近悄问:“素日听你口气,最看不起这些人,如何还与他解围?”飞琼悄笑说:“臣瞧不上这等人,是臣一人的事。殿下能不能用人,是天下的事。师夔德行虽亏,治理一方有些本事,南臣里又有威望,殿下须与他这点体面。”真金点头道:“依你。”笑道:“素日你待人,皆是一般。至于你心中实取中哪人,我就不好问你了。”飞琼笑道:“这是臣为人如此。上智下愚皆难见,目中多是中人之材:并无一味不可教之人,也罕有高尚其志者。倒不消一一区别了。”
耳听《白翎雀》音声骤急,已出繁华向终之声。须臾曲毕,满殿齐声喝彩,皇帝且问乐师何人,汪元量忙起说是故宋进士,受平沙公主命领作此乐。皇帝甚喜,尽行赏赐。飞琼候到此时,因向真金辞席道:“吉时已到,臣当往烧饭园致祭了。”
真金悄声笑道:“当初燕京太庙初成,要设祭享,你执意不肯奠马奶祝辞。今日寻常烧饭之礼,如何坚执?”飞琼欠身道:“当日朝仪未立,臣不欲以国俗凌新法。今日事是朝仪已有定式,不能不遵。”真金俛首,笑道:“如此使别的斡都干去也罢,何用你亲去?”飞琼悄声道:“臣向日不在朝中,所以旁人代为主持。今日臣既然在京,烧饭之礼臣当主之。”真金笑道:“便是孤特诏你不必致祭,在此宴乐,何如?”
飞琼摇头低声道:“不是这等说。自八思巴在西山与臣搏了一回命,宗教格局已定。我自放东平七年中,朝廷年年祭祀,不见博教主教。今年我在大都,使我主祭,这是胆巴让我。毕竟佛教根基已立,他不在乎这虚礼,却恰是我长求未得的。我须承他的情。”真金看他坚执,也不好再强留,笑道:“如此,孤倒替你去谢帝师罢。”飞琼笑道:“臣替胆巴废多少力译书,原该的。这倒也不消谢他。”真金命他再坐一时,又说了许多话。
众人复行酒,都有些酒后失仪。有些不胜者,竟醉卧阶前呕吐。皇帝喜悦,命近侍扶下休息。那边的许飞也早已醉倒了。白栋、詹士龙等都笑道:“承晖素日不好饮酒,今日喜悦,竟自醉了。”命扶去东宫宫师院歇息。时宴已过半,众人酒酣,已是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堕珥遗簪满地,合尊促坐之间;都值心最欢时;飞琼方得请辞出来。殿中酒温香暖,光耀如春;外面朔气尚急,呼气如吹雪;飞琼因戴上新月神帽,罩了珊蛮面具,披了白袍;巫祝早已备下祭品,一齐跟随出来,往海子桥烧饭园致祭。
此时海子桥南烧饭园已废作了官祭场;现烧饭园在南边天师宫前蓬莱坊。萨仁图雅率人来至烧饭园东门,又转西走南边正门。看正门前重重军人把守森然,并无人马往来。内庭宿卫骑前道:“烧饭师婆来!”
军人知是行年祭礼,都让开了。平沙公主先入红门,后巫抬一匹马、三头羊,并马奶、酒醴数坛,又捧一盘红织金帛、里绢各三匹,依序随圣女入园。园内并无殿宇,惟数十株松柏成行,积负素雪,苍高森郁。众人穿行过了松柏林,到了园西。此面阑墙便是烧饭红门,现设着自铁木真至蒙哥四室之神门,自北向南列开,各有主祭坛位。此是来往烧饭之处了。
萨仁图雅就命在成吉思神坛前掘地为坎,将马肉、羊肉埋下,点火烧之,霎时火光荡荡,烟雾腾然弥漫;圣女立烟前呼:“铁木真!铁木真!圣天赐福于汝,降于汝子民。”一面扬洒马奶、酒醴于地。以下窝阔台、贵由、蒙哥,皆以蒙古语一一呼之,复念咒祝祈,洒马奶奠祝。待火住烟消,祭品皆尽,日已向晚;公主复带众巫出来,还宫复命,秉烛时分,沿路看众臣也自俱各策马出城还家了。萨仁图雅入宫,复来与胆巴商议初五斋戒陈设。
至初二,便行祭太庙大典,八道享仪,正是平沙公主当日与太常、礼部议定者:斋戒、陈设、出宫、省牲、晨裸、割奠各一等。平沙公主充司祀官,仍衣博教服饰,头戴神帽、罩面具,腰挂神鼓,手持神鞭,晨裸之前,与三献官在殿奠三牲、酹马奶;享殿则陈设笾豆如汉制;至太庙各室神主告腯后,萨仁图雅升诣第一座,以蒙语连呼累朝皇帝、皇后,并致祝语。第二日便是集贤大学士、太常院行三献礼,随乐行止,而后诸宫行礼,萨仁图雅仍以蒙古语致祝。然后割牲、奠马奶,便是太祝奉祝币诣燎位,众官再拜。一连三日礼毕,将奠余弃在南灵星门。朝仪方毕,诸务安妥。
到初五日即有传宣,命汪元量再度入宫抚琴。汪元量当日指挥《白翎雀》,已得了许多赏赐;今闻此诏,早有豫备,辞了王清惠等宫人,抱琴入宫待诏。当下进了内殿,看那公主也来了,站在下首。汪元量穿故宋官服,依宋官旧仪礼见。
忽必烈见此人修髯广额,声若洪钟,长身玉立,人物风度不减赵子昂,甚喜,命赐座抚琴。元量告曰:“臣之琴,短张而音微;坐远恐不足发圣听:乞坐近献曲。”忽必烈就命将琴桌搬至阶上,离宝床不过三尺处设座。元量垂首谢恩入坐,凝神长息,敛袖挥手处,滚拂齐发。
飞琼侍立阶下,总觉今日元量神色躲闪,不同往常:便是面君畏惧,他是进士出身,又在宋国出入宫廷,久事帝后,不该露出失措来。因留了心细辨。以水云琴艺,本该一丝杂音不泛;此时竟微微的有些沙音。那乐律初时不觉有异;三解以后,琴中渐起高亢之声。
飞琼有几分猜着了,不禁暗自握紧了腰间神鼓,苦思销祸之法。方悔不该滥作好人,教他面觐。看水云时,腕指在琴如飞,高下闪落,气促声急,便有一刹迟入拍,漏出紊乱。水云也自发觉了,一绰掩过去,众人都不能察,飞琼已宽下心。暗道:他心思不决,怯意已生。
转思:陛下亲征云南,讨阿里不哥,身经百战,在草原亦有英雄名。在大都自驭象车时,大象受惊伤行人,是陛下握缰立车,手起刀落,将大象一击击死,多少秘术门中人修炼十年无此气力;水云白面书生,恐不用等甚动作,早被擒杀。再看皇帝在座,笑容可掬;心下暗叹:是命世之君也。自卸下劲力,垂手安心听琴。听一曲已到高地。
原来汪氏知今日见忽必烈,正欲拚将一命,为故主报仇,将一柄短匕藏在凤池内;俟机将动。此时大仇就在目前,无便可乘。窥见皇帝合眼斜倚宝床,略不相顾;那公主叉手侍立阶前,眸子微睨,似讽含讥。两侧宿卫,黑甲烂烂,张目立刀。汪元量长叹一声,曲中杀气尽散,声转苍凉,悠悠一曲终了。忽必烈拍手大笑道:“好琴声!”就命赐金十锭,彩帛五十匹,籍入太常寺,封御前乐师。
元量哀恳拜于地道:“金帛官禄非臣所欲。臣久事宋君,在亡宋历十余年浮华,终为泡影。到今心如枯井,唯慕道家法门。臣乞出家为黄冠,他日得归江南,为陛下告天祝寿。”飞琼恐汪氏久留御前生变,亦上前替他奏恳。忽必烈道:“难为你有孝顺底心。”允之,命赐金百锭放还故乡。元量谢恩。当下步出大殿,堕泪叹道:“吾一生被知音者误!”正是:
大雅不得复,何用遇知音。
洛英在红门外御沟旁且等飞琼。见汪元量先出来,不住地掩袖拭泪;未知其事如何;过了一时方见飞琼慢慢走出来,也是满面悒然。洛英忙问:“放汪先生回南的事可有准了?”飞琼点头道:“咱每去丞相那里看看罢。”走不数步,不禁叹道:“汪水云,匹夫文士耳。一个琴师,犹能如此,若丞相,龙困于池,虎囚于柙,岂敢轻易纵之!”自掀帘进轿了。
到正月十三日,大都城里已挂了灯。有旨意:自即日解夜禁,至十六日方止。到十五日上,火树漫道,华灯满城;高低照曜,若飞龙下降。官道旁尽是卖乳糖枣糕、蔗饼一应点心并茶酒熟食的担儿,预备赏灯人歇憩吃用的,那些货郎此时也不去走街串巷,都倚着官道上树靠坐竟日,也招揽的买卖足。更有正对丽正门外第三桥南之树——当年刘秉忠以之定大都中轴者——粗干高枝,为诸树木之最,皇帝曾亲赐名独树将军。此时独树将军上早挂出皇帝亲作珍珠垂灯,夜晚擎在枝梢如月轮,光笼十丈,白日里也莹然闪烁,来往百姓都聚来指点笑看。
是日飞琼家众女孩也都走空了。沅湘一早先去太常寺了。秦越拉着飞琼定要出去登高走桥散百病。飞琼笑说:“我不去。从前国人习俗,十五是放偷日,偷去女子无罪。遣病不要紧,我只怕我生成这般美貌,半途会被人抢了去。”秦越笑道:“呸!生就一张丢进人堆里就拣不出的脸,送去还恐人不要哩,值得谁偷来?”
飞琼假意叹道:“这般说,我一发不能去了。没的落个孤伶伶出去,又孤伶伶转来。”气得秦越直拧他脸。飞琼只执意不去。秦越直摇头,自去耍子。景樊与韶音、德音选了帛纸,在庭院里结灯猜谜,要晚上出门挂去。飞琼待过了午后,自出往兵马司来。沿路番腔笛曲,欢氛无限。
——知汪元量限期归江南,束书告行,曾约上元日再拜丞相求赠诗的。走到监门,果然听见琴声,依稀熟悉是《胡笳十八拍》,响彻一监,却比自己上月所闻大不相同了,变数大增,蕴意无限。飞琼思忖片时,终于退出来,往监外走,却撞上一个妇人。喜道:“你怎来此?”
那女子却是绿荷。见是这公主,忙行礼道:“奴一向在千载相公宅里。今天元夕,叫我来团元宵。恐送来路上冷了,吃取伤身,因在兵马司借了炉来煮。”飞琼这才知张千载因绿荷做南方点心拿手,又素知丞相口味,特地赎了他,取在家中叫还替丞相做饭,因点头叹道:“别个不说,你这手艺也叫丞相记一生了。”
绿荷拭泪道:“丞相在家日,常教奴等,为妇人者不必有才学,却需有一以贯之之德。丞相常举说,家铉翁相公当日于杭州求妾,要‘容貌、才艺兼全’,求了数十日,未得着惬意人。忽有一个叫奚奴的来,长相固美,问其艺,只说:‘能温酒。’左右皆失笑,家相公也不以为意,漫留试之。谁知这奚奴奉酒,初次家相公说‘甚热’;次回家相公说‘略寒,至第三次微温,家相公方饮。既而每日竟皆如初之第三次,未尝有过不及之时。公喜,遂纳焉。丞相因教奴等说:‘你等想这温酒一样小事,便换此女一生宠眷。汝等来日成家,亦须各存立身本事。’后来家相公在河间府见我家丞相时,身边只带着这唯这位奚娘子。还说:待他不豫后,囊橐皆归奚娘子所有,叫他后半生度日稳便。是以虽是手艺微末,奴亦不敢轻慢了。”
飞琼听了笑道:“果然是宋人方有的故事。这话也可两说;我也与你讲个故事罢。蔡京败落饿死后,家仆四散,厨下百余厨娘流落人市。世人都知蔡京家肴馔出的人间至味,有官员便买了他厨娘一名作妾。一日这官命妾作包子,辞以不能。此官诘之曰:‘卿既是厨人,何为不能作包子?’厨娘对曰:‘妾乃是包子厨内专缕葱丝者。’——除缕葱丝外,其余一概不会。你想这人靠一样傍身求一世无忧,也须有个拣择哩。我老师教我时,深知我愚钝,所以色色都要教我,教我自去拣择。与宋人教女子法,大不相同了。”绿荷不禁掩口笑道:“奴竟不知公主诙谐,正堪敌对我家相公。”
这边正说闲话,见汪元量已收拾出来了。飞琼因与见礼,问道:“水云公何不与丞相同度佳节,却要先去?”元量叹道:“今日本该相陪丞相过节,争是今夜要辞行故友。丞相已赠我《胡笳曲十八拍》诗,得此机缘,元量琴名、草集,或得生辉后代矣。——文丞相必以忠孝白天下,予且得归死江南。”因作辞而去。
飞琼好奇,因走来向文山借这《胡笳十八拍》诗稿,打眼却见是集杜诗。因笑道:“这是来索诗的人多了,积起诗债,丞相就躲懒省力起来。” 文山道:“我正恐仓促间不得好句以象水云公雅乐,故集老杜诗为胡笳曲十八拍。岂有省力之意?”飞琼笑道:“则我又有别诂:汪水云自作宫闺词甚佳;丞相自度写蔡文姬不能及之,所以转去借老杜力了。”文山愠道:“你哪里明白!”
飞琼看出文山心怀郁结,就不敢再向前调笑了。因道:“家铉翁已安置河间府了,吴坚也早病逝;今汪水云也归南,北地旧宋臣子愈发少了。诚恐丞相在大都更生寂寥。”文山微微笑道:“这倒不消。如你所说,我还少写几首诗呢。”
飞琼笑道:“不与此辈写,丞相自会与别人去写诗。如留梦炎等不来,还恐丞相少了作诗的题目。只我可不敢向丞相索诗。得状元丞相亲自作诗还好;只怕状元丞相藉古人口来骂我,我又不善藉古人口驳回。”文山笑道:“我不写你便了,何用担心?”飞琼笑道:“任凭丞相去写。我与丞相赌赛,尚不曾完呢。”文山问说:“什么赌赛?”
飞琼笑道:“丞相曾说‘虏运从来不百年’。我则要保我朝久远基业,自然国运昌隆,则文苑自盛。何愁无再世李杜出来?”文山微微笑道:“赌来!赌来!我倒看你做来。”
飞琼笑道:“我还赌我朝五年中汉法大立,制体有胜于宋。五年不成,我输却丞相,放丞相归南;五年若成,丞相输我,须与我东宫作顾问。”文山笑道:“你输定了,不消赌赛。”飞琼也笑道:“丞相且休下定论。可知‘五帝不同礼,三王不复乐’,也不必定是南人习俗,方能治的国家好。”
文山不语。本记得去年此日,在厓海观两军对峙;今日思及,都在意料之中,事却都出掌控以外。——是昨夜一夜复梦见骷髅遍地,醒则神惘心痛,枯对一方天地无可解释处。谁知今日得汪元量来弹琴终日,略抒哀思;复被这北地人子一番话搅得稍稍忘忧。起身看天色渐晦,外面尽是爆竹烟火声响连天,盖过了番腔北曲。
飞琼走出来,嘱刘百户今夜不必关锁丞相一监,又走来闲看绿荷下汤圆。却见洛英也来了,道:“今夕元夕佳节,汪元量与宋旧宫娥妃子同人在别馆践行,约同题作诗。沅湘他每都去那边了。”飞琼命:“别馆离此也近;难得不夜禁,劳你每今夜做个胪传,每一体成一传。你每都在此吃了汤圆宵夜去。”洛英答应去了。
原来当日准备太常礼乐时,沅湘曾请汪元量亲与校正过《潇湘》等南谱。汪元量极赏识沅湘琴艺,此时饯别,亦相请沅湘,沅湘遂与洛英、旻儿同来。众旧宫妃团圆而坐,把杯题祝。宫妃者,王清惠、陈真淑、黄慧真、何凤仪、周静真、叶静慧、孔清真、郑惠真、方妙静、翁懿淑、章妙懿、蒋懿顺、林顺德、袁正淑等共十八人。汪氏精于琴诗,进士出身,生得又丰神朗秀,风流后生。今他得归乡,宫人都都真心为他高兴,酾酒劝觞不住。王清惠引笔先作第一首。此间都是宋朝第一流女儿,蕙心兰质,援笔立成。
一时旻儿来至,道:“分的是‘劝君更尽一杯酒’。有了七首。”
王清惠
朔风猎猎割人面,万里归人泪如霰。江南江北路茫茫,粟酒千钟为君劝。
陈真淑
天山雪子落纷纷,醉拥貂裘坐夜分。明日马头南地去,琴边应是有文君。
黄慧真
万叠燕山冰雪劲,万里长城风雨横。君衣云锦勒花骢,此酒一杯何日更。
何凤仪
十年燕客身如病,一曲剡溪心不竞。凭君寄语爱梅仙,天理现时人事尽。
周静真
燕山雪花大如席,马上吟诗无纸笔。他时若遇陇头人,折寄梅枝须一一。
叶静慧
塞上砧声响似雷,怜君骑马望南回。今宵且向穹庐醉,后夜相思无此杯。
孔清真
瘦马长吟蹇驴吼,坐听三军击刁斗。归人鞍马不须忙,为我更釂葡萄酒。
紧接着洛英就来,说:“分的是‘西出阳关无故人。’又有了七首。”
郑惠真
琵琶拨尽昭君泣,芦叶吹残蔡琰啼。归见林逋烦说似,唐僧三藏入天西。
方妙静
万里秦城风淅淅,一望蓟州云幂幂。君今得旨归故乡,反锁衡门勿轻出。
翁懿淑
金门夜醉紫霞觞,乞得黄冠还故乡。一似陈抟归华岳,又如李泌过衡阳。
章妙懿
一从骑马逐铃銮,过了千山又万山。君已归装向南去,不堪肠断唱阳关。
蒋懿顺
十年牢落醉穹庐,不用归荣驷马车。他日傥思人在北,音书还寄雁来无?
林顺德
归舟夜泊西兴渡,坐看潮来又潮去。江草江花春复春,山青水绿原如故。
袁正淑
抱琴归去海东滨,莫逐成连觅子春。十里西湖明月在,孤山寻访种梅人。
文山与飞琼同看其诗。沅湘来,道:“彼云:七绝几首不能尽意,又作小词为贶。这一回,压卷作出了。”
章丽真
吴山秋,越山秋,吴越两山相对愁,长江不尽流。
风飕飕,雨飕飕,万里归人空白头,南冠泣楚囚。
袁正真
南高峯,北高峯,南北高峯云淡浓,湖山图画中。
采芙蓉,赏芙蓉,小小红船西复东,相思无路通。
长相思·越上寄雪江
吴山深。越山深。空谷佳人金玉音。有谁知此心。
夜沈沈。漏沈沈。闲却梅花一曲琴。月高松竹林。
陶明叙
秋夜永,月影上阑干。客枕梦回燕塞冷。角声吹彻五更寒,无语翠眉攒。
天渐晚,把酒泪先弹。塞北江南千万里。别君容易见君难,何处是长安?
金德淑
春睡起,积雪满燕山。万里长城横缟带,六街灯火已阑珊。人立玉楼间。
沅湘指金德淑词道:“此冠绝诸篇,允为压卷。可惜金娘子不能再有下阕,我故先来与彼陈情了。”文山看妇人词,虽小词微言,悲哀为主,不禁堕下泪来。飞琼握片纸反复读之,叹道:“无怪金大家后言断绝。此一国之挽辞也!”
沅湘是个细心的,放下诗词,因拉着飞琼,道席上如此如此。飞琼看那诗词,已窥各人雅意;只是碍着女子名节,并不提起。今得确实,因叹向文山道:“今日方知‘问姮娥’之指归。丞相与邓光荐当日俱会错意矣。”文山看诗不语。
飞琼道:“既然二人彼此有意,莫若我做个好人,赐王昭仪与汪供奉一并回南去罢。”文山摇头道:“夫人必不肯随他去。”叹道:“妃子每毕竟是先皇的人。虽然国亡,名教杀人。那能在一处?” 飞琼不听,遣洛英即刻去东宫求诏。这边仍遣送诗来。
却说别馆是夜,通宵达旦,人无不醉。王清惠酒后不胜情,掩袖伏于座间,不片时衣衫尽湿。众人都知他心事,并不相劝,任凭他尽痛达哀。忽然诏下:
度故宋王昭仪清惠为冲华道士,随汪元量南归。
众人且惊且悲且喜,齐贺清惠。王清惠怔然半晌,忽哭道:“国虽丧亡,我犹是皇宋妃子。终不敢以一己私情坏官家名声也!我在北,终身祈水云先生安乐归乡,寿福无量!”语毕,中心如割,昏倒于地。汪元量大惊,与众宫人急救不迭,半日清惠方渐苏醒。二人无言相对,皆肝肠寸断。
飞琼这边听说,也自惘然,因出兵马司,回府来了。沅湘也自归来,说起明早众人东门相送元量,问飞琼去否。飞琼道不去。沅湘道:“水云还想当面谢过公主。”飞琼叹道:“他是要托我照应王昭仪。我自心里清楚,何劳多嘱?古人说‘悲莫悲兮生别离。’他二人一生知交,只在琴书间。我观之不得不寒心!何用再往觅闲愁?”嘱咐沅湘随往,自归府歇息了。
次日五鼓,故宫十八人一齐陪汪元量出大都门,来在城隅长亭帐饮。酒已三筛。又请汪元量作赠诗。谁知汪元量方寸已乱,竟不能成章。勉强笑道:“归吴路上,知音渺茫。不如与夫人再和一曲。”遂引琴与王清惠和琴笙《胡笳十八拍》,作不数声,王清惠哀音哽乱,泪下如雨。汪元量忍悲含泪,长揖劝道:“他时海上相逢,当各说神仙人语,又岂以世间声律为拘拘耶!”众女劝慰一回,最后进了一杯酒。王清惠知他舍不下,回身先上了车。元量亦独上行车。众宫人洒泪为别。
却说王清惠归别馆后即重病卧床。汪元量闻其卧病,已至李陵台,复作回文诗寄清惠,有“裘貂醉尽一尊酒,愁散方知独上车”,皆极尽哀感顽艳之词。不过数日间,二人书递三回。
看官听说:世间大凡所谓生离,定有诀别。无论疾如风吹雾散,或钝如絮化萍开,终有永不再见之时。汪元量出大都,在李陵台留十二日。听说清惠无恙,撒手南归。元量既还钱塘,往来彭蠡间,风踪云影,倏无定居。世莫测其去留之迹,遂传以为神仙也,江右之人多画像祀之。王清惠自此就在大都观入道,后云游于河北。传说二人终生不复相见。
正是: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却说宫人赋别集子出来,京城南人、羁留遗老都来打听,不出正月,尽传钞开去了。飞琼出入宫城,回来见坊巷尽有售此集者,回来向沅湘等说起,叹道:“汪元量虽去了,他每那一夜所成作品倒留此轰动了大都,叫京城纸贵。”
沅湘笑道:“这些也罢,且说文丞相现今在牢中放意文墨,凡来乞书者辄赠。前日景樊说,还在宫里见了文丞相的墨宝。这么一个亡国有忠义的丞相,教他翰墨满燕市,人争购之,比众文士价都高。这发刻宫人集子,也就不算什么哩。”
飞琼失笑道:“哪一朝有这般事?敌国忠臣在京城,日书文章明心迹,百姓爱戴,朝廷不禁,也唯有我朝了。别人听说,好说我大都之学不设在国子监,乃设在兵马司狱里了。”沅湘也笑道:“幸得麦术丁、博罗等不知书,不识文字厉害,只知结重军以固南方;不然免不得焚书坑儒等事还有。”
飞琼摇头道:“他每只知恫吓人,殊不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赵氏无德,百姓苦之。我朝自应广布德泽,厚施仁政,使百姓感戴皇恩。怕只怕又不曾得治,又不曾压伏,张弛失度,就要祸生。现在朝野流行文字尽作黍离思,人言浮胥,于我治国无益。他虽亡国,我朝混一,纵是闺阁中亦当立些气势,不可使这等亡国挽歌哀词,占断歌儿舞女之喉,失了我北人鼎新之象。”未知飞琼有何主意,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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