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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代桃僵去
回到快雪轩的厨房,我推门而入时,发现周妈正坐在板凳上出神。她最近不知怎么了,消瘦憔悴了许多,人也总是心不在焉。
“周妈,我回来了!”
“嗳,外面冷不冷?”
“一点也不冷,外面可美了,整个花园像冰雕出来的似的!”我说着向灶膛伸出冻的像胡萝卜似的手,企图索取余温。
“浣碧,以后你不要总到厨房来了!”周妈忽然道,“你是上房的丫头,总扎在厨房,不像话!”
“我才不管上房下房呢——不都是奴才!”我无所谓道。
“奴才也分三六九等,做个上房丫头,主子赏赐多,将来说不定也能配个好点的婚姻。”
“我还小,才不想那么多!”我说着把菜拿出菜筐,放入水盆,倒了水,要清洗。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叫你不要总来厨房,你就不要来!”周妈突然发怒了,她起身冲过来,拎着我的肩膀把我往外推。
“周妈!”我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被推到了门外,险些被冰雪滑了一跤。待站稳了,周妈已经嘭的一声关闭了厨房的门。
我使劲的敲门:“周妈,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不用你帮!你快走吧!”厨房内传来周妈哽咽的声音。
“周妈,周妈!”我焦急的连唤数声,周妈只是哭骂——“滚,喂不熟的小崽子,能滚多远就滚多远。最好别让我再看到你!……”
她甚久没有这样骂过我了,我呆呆的望着紧闭的房门,心头似乎有些醒悟——难道是元氏不让周妈亲近我?罢了,若我总是缠着周妈,未必会对她好。想到此,我转身走开了。
平添了几许悲凉意絮,这世上,并非你一心对一个人好,对方就该同样对你好。人总是千般不得已的苦衷。譬如周妈,她未必嫌我,之所以疏远我,怕是为了小蝶的前程。既如此,我也不能怪她。只是如此一来,快雪轩的地盘,我仿佛失了一块营地。而且,周妈这般待我,那么是不是说明元氏又将有什么动作呢?莫小雅也说过,元氏的性子,不达目的,不会罢休。我最担心的还不是元氏将有什么动作,而是周妈她已洞悉我一切隐秘,一旦报于元氏,我和陆乘风,莫小雅,都将不保。
可是,我们三个人,能逃走吗?侍郎府的势力终究不可小觑,而三个人的目标又那样大。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除夕眨眼间到了。晚上,甄嬛要带着快雪轩所有的下人去福泽堂团聚,吃年夜饭的吃年夜饭;讨赏的讨赏。这许多年,我也修炼的沉心如水,能做到在她一家团聚喜乐之际,恭敬奉上自己拿手的好厨艺,莜面果子,阴阳八卦汤,之类的。
去便去,也没什么。可偏偏周妈在雪地里滑了一脚,动也不能动了,更别提去福泽堂那么远的路了。
甄嬛急的顿足,且问道:“不如你们几个谁留下来和周妈作伴吧。”
流朱没有言语,玢儿珂儿晓得我素日没出息,不爱在上房和主子小姐学着长见识,只喜欢赖在厨房作粗活儿。都笑嘻嘻道:“浣碧姐姐留下吧。”
略显踌躇,也便答应了。与其去福泽堂看她一家花团锦簇的笑脸,还真不如清清静静的待在快雪轩,哪怕厨房也好。
……
将周妈扶回了她的耳房,欲去厨房,作今晚两个人的年夜饭。周妈只是冷淡着颜面:“你是上房的丫头,我也不用你陪。一会儿这饭我自己也能作的。”
我有些好笑:“你自己怎么做呢?”
周妈白眼相对道:“我脚受了伤,手却没有。怎么不能自己做?”
她这样倔强,到叫我无话可说,转身退了出来,回到自己房内,沉心打坐练功。福泽堂方向烟花之声此起彼伏,倒衬得快雪轩格外的安静。
练功打坐了一个时辰,一时困意袭来,便倒头睡下了。也是前些日子悬心太过的缘故。
正睡的香沉,忽觉眼前似乎有人在灯影坐着,不觉一惊,揉揉眼睛,竟是周妈。
我连忙坐了起来:“周妈,你怎么来了?”
周妈仿佛一直在呆呆的出神,闻得此言,回过头来,慈和一笑:“你怎么不睡了?”
多少日来,她不曾这样慈颜待我,此刻倒叫我有些不适应。“睡,睡醒了呗!”
“浣碧,我给你作了碗饺子。你趁热吃了吧。”
“哦?”我大感惊讶,转头看案上,果然有一碗饺子,都已经放的快凉了。心中不禁有些疑窦,想起数日前松客堂内陆乘风一面悠然抚琴,一面对我说的话——“周妈有意远离了你,有两种可能,一种她看出元氏与你无好感,不欲与你过从甚密,免得招惹夫人不悦,于她寡母弱女不利。二种可能她受了元氏威胁。元氏几番不曾得手,未必不会想从她那里再寻机会。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周妈,你,你脚不是伤了吗?怎么过来的?”我诧异道。
“那是骗她们的。”周妈笑道,“我知道你不爱看老爷夫人的脸,所以故意留下和你过个年。”
周妈的话语透着亲密,仿佛从未与我疏远。
“和我,过个年?”我懵然。
“对啊,和你。”周妈再次重复,“你小小年纪,孤苦伶仃,连个兄弟姐妹也没有。周妈不和你过,和谁过呢?”
我怔怔的看着她,感觉眼中有雾气氤氲。虽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样的感叹,我并非不曾有过,只是此身处于逆境,作司马牛之叹,不过徒增人笑。
“快趁热吃吧。”周妈说着,亲自端着碗,用筷子夹了个饺子送到我面前。
我向后缩了一下,有些推脱道:“周妈,你吃过了吗?”
“我吃过了,这碗是你的。”
我依旧踌躇,任周妈的手停留在半空。周妈尴尬半晌,脸色有些苍白,旋即笑了,脸上的皱纹似乎越发深重,“周妈早就说过——你是个人精,眼毛都是空的。你既然不吃,那这饺子只能我来吃了……”她说着,将饺子向自己口中送去。
“哎!……”我哎了一声,握住了她的胳膊,“你不是吃过了吗?”
“吃过了,就不能再吃么?”她还是执意将饺子送进了口里,一面咀嚼着饺子,一面点头说香,好吃。我仔细看着那碗饺子,羊脂玉般凝润的面皮儿里裹的碧绿如翡翠般的荠菜馅儿,里面放了精肉,香油,各种佐料,香色诱人。
是自己太多心了吧。我一时有些歉疚,咽了下口水,赞道:“好香!”
周妈吃了一个饺子,笑道:“你现在说香,可是想吃了?我还不给你吃了呢!”她说着,竟然起身端着饺子走了。
必是我伤了她的心,我连唤了两声——“周妈!”,可她都没有回头,一径出门去了。我跳下了床,悄将窗子启开一缝,只见周妈低头一步步向厨房走去。在她身影消失在门外时,我不禁长舒了口气。
忽听啪的一声,是瓷器坠地碎裂的声音。我大吃了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我冲向了厨房,在门口处,看到了令我难以置信的一幕——周妈倒在了地上,那一碗饺子已然在地上摔落地上,伴着瓷片碎屑,狼藉不堪。
“周妈!”我惊呼了一声,近前屈身抱起了周妈,灯光下,她紧闭着眼睛,容色扭曲泛黑,十分的可怕。死亡的惊恐令我浑身都感到颤栗,哪怕死得不是自己——“饺子有毒,你为什么还要吃?”我惊骇不解。
周妈缓缓睁开了眼睛,泛紫的唇努力扯出一个无奈笑容:“浣碧,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我……”我语塞泪流,怎么和她解释呢。
“或许,你有你的苦衷吧。”她喟然叹息了一声,“浣碧,我今天并不想害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终于颤抖着声音哭了出来。周妈摇了摇头,“若周妈真的想害你,就会一直对你好,让你没有任何警觉。……”
我用力的点头,不停的点头,“周妈,你别说话了。我为你去请大夫!”
“来不及了!”周妈用力说了一句,鲜血已然从她唇角溢出来,俱是黑紫的颜色。惊恐,作呕,心痛,令我茫然失措——入府至今,已有七八年的时间,彼此间几经磨合,相处如母女般。她洞悉我一切的隐秘,却从不宣张。若要害我,怎会等到今日?
“周妈,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傻!”我失声痛哭了起来,用力将她搂在胸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阻止她生命的流逝。
“浣碧,你活的这样努力,周妈实在不忍心加害你!……”周妈的脸贴在我的心口,气息急促而痛苦,她的每一句话,都费尽气力,“有人不想看到你活过这个除夕,可我,偏要看你活过今日,再长一岁……”
“可是,你也无需自己死啊。”我绝望哀痛之至。
“你和小蝶之间,我只能选一个……,回你的房间去,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好好活着,替周妈,照顾小蝶……”这是周妈留给我的最后言语,最终,我无法阻止她的气息一波波伴着鲜血涌流出来,也无法阻止她生命的离去。望着周妈痛苦却又慈祥的沉静面容,我茫然呆了好一刻,才意识到她已经死去了。撕裂心扉一般一声嘶吼出来——“周妈!……”
本该吉庆的初一的早晨,因为周妈的死讯,而显得格外晦气。小蝶扑在母亲的身上失声痛哭,她实在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母亲会这样暴然离世。甄远道铁青着脸色问了我些话,我一概推说不知。问我吃过饭没有,我说昨夜到现在什么也没吃。
周妈的尸体不能久留,也不能声张——大年初一,不仅有许多官员来拜年,还是他小女儿玉娆的生辰呢。甄远道在前厅还有许多应酬,只吩咐好好葬了周妈,棺椁里放了两套新裁制没上身的新衣,又给了小蝶四十两烧埋银子,算是完结了事。
这一次,元氏的脸色终于再也忍不住一副心平气和之态,已然涨若猪肝之色,目光毫无遮拦的向我投来狠厉之色。我没有回避她的目光,袖筒的手已狠狠悄攥成拳——元氏,早晚有一日,我叫你血债血偿,替周妈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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