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浮生千般愁

　　一

　　睁开眼睛，我大脑一片空白，只愣愣地盯着头顶寝帐上绣的莲花出神。

　　“奚月！你怎才肯醒？”静谧的房间骤然响起迟儿声音，埋怨的语气里却藏不住喜悦。

　　我偏过头，迟儿坐在床边，目光依旧纯澈，单纯的她把所有心情都写在脸上。眼底黑黑的眼圈让她看上去憔悴了许多。

　　“你饿了不曾？渴了不曾？”

　　我摇摇头，忍不住笑开。卸下防备整个人轻松了好多。

　　“你笑什么？莫再笑啦！”迟儿嘟着嘴无语地盯着我。

　　我傻笑着停不下来。

　　“哎呀，奚月，你莫笑啦！”迟儿嗔怪地看我一眼，却又忍不住同我一起傻笑起来。

　　“侧妃娘娘吉祥！真夫人吉祥！”正当我二人笑得不可开交时，房间里想起了许多侍女恭谨的声音。

　　我立马打住，朝迟儿后头瞥去。

　　只见两名盛装华服的女子巧笑倩兮地走来，一人眉眼淡淡，似病中西子，苍白中却又自带了几分风流之态。另一人眼波流转，红唇妖娆，妩媚中又不失天真烂漫。倒是两个难得的佳人，我暗自忖度。

　　“静姝姐姐，真真姐，你们怎的来了？”迟儿起身询问。

　　“我与真妹妹方才在园子里走了一遭，便想着也过来瞧瞧。”素雅之人含笑开口。

　　“可不是！府里这几日忙翻了天，我与姐姐可不敢偷闲！便也过来，看能不能也赏我们几样事儿做！”明艳者看我一样，勾唇笑道。

　　“哥哥哪舍得让真真姐劳累？”迟儿笑一声，又转身指给我认识，“这是哥哥的侧妃姚静姝姐姐，这是真夫人颜真真姐姐。”

　　倒不曾想过卫立青竟有妻室。转念一想，他身份高贵年纪又不小了，没有妻室才该是怪事。

　　“侧妃娘娘、真夫人安好。”我精神有些不济，勉力笑着向她二人问安。

　　“奚姑娘家中可比不得王府，不懂规矩也是常理，姐姐可莫要怪罪于她。”那真夫人挑着眉头忍住笑意道。

　　“真妹妹这话怎么说？我可不是那拘礼之人。”姚侧妃轻蹙眉头道，“况且寻常百姓家的女儿整日帮家里辛苦劳作我也是知晓的，哪有闲暇学这些个举止礼仪？”

　　我不懂凡间规矩，被她们一说只能尴尬笑笑。

　　“奚月家风开明随和，当然没那么多繁文缛节！这府里早该改改！”迟儿有些不乐意。
　　“公主所言极是。” 两人陪笑了两声。

　　“奚姑娘可算醒了，再不醒王爷就该要怪咱府中风水不好了！”真夫人扬着下巴忽而朝我语道。

　　“你莫听她浑说。”姚侧妃剜了一眼颜真真，又转眼朝我柔柔道：“倒是也幸得你醒了，否则真得急坏了我们池瑞公主。前两日她眼眶一直红红的，今儿个才好了些。”

　　我听她一说，转眼看向迟儿，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哎呀静姝姐姐！”迟儿有些难为情。

　　“罢了，我不说了。”姚侧妃温婉道，又转向我道：“奚姑娘方才醒转想来也乏得很，我与真妹妹便也不劳你伤神了。”语罢，携了那真夫人一起走了。

　　“奚大哥与哥哥担心你得很，原本同我一起守着你，方才听闻有银蛟图的消息才去了书房。”迟儿说着替我掖了掖被子。

　　“嗯。”我抬眼问迟儿：“银蛟图还不曾找到么？”

　　“不曾，之前那些奚大哥和哥哥都说不是。你不见后，大家更没心思继续去查找了。”

　　“我老是添麻烦。”我自责道，又猛地想起那日轩微所言，她和轩慎曾见着琉金王的书房里有一副咬住自己尾巴的银蛟图。

　　“迟儿。”我有些迟疑，不知当问不当问。

　　“怎么了？”迟儿偏头问我。

　　我想了想，犹豫着开了口：“你父王，可有什么难言的心事么？”

　　迟儿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急急问：“你渴了么？我替你倒水。”语毕她猛地站起身来，又咬着下唇生生顿住。

　　我见迟儿反应不同寻常，已猜着三分，突然后悔自己问出了口，赶紧佯装笑着开口：“有些口渴，你替我倒杯茶可好？”

　　早有丫鬟将倒好的茶递给了迟儿，迟儿表情僵硬着将茶递给我。我方将茶放在嘴边便听得迟儿遣退众人的声音。

　　“父王确实有心事。”迟儿抿着嘴艰难开口。

　　“我随口问问罢了。对了，你用过午饭了么？”我故意岔开话题。

　　“奚月。”迟儿定定地看着我，认真道：“我之前不愿同别人讲，我不想任何人知道。可今日我想说给你听，我憋在心里难受得很。”迟儿说着，眼里有泪光闪烁。

　　二

　　“父王与母后成婚后原本伉俪情深，相敬如宾，父王甚至为了母后遣散了六宫。可文武百官时常以死相逼，劝父王再纳新妃。每次父王都态度坚决，说他此生得妻如此足矣，再纳新妃只能辜负佳人。

　　如此三番四次，劝谏的人心里越发没底。谁知有一日，国丈大人竟也加入了劝谏的行列。

　　原来莫诗姨母在第一次见到父王时便芳心暗许了，后来得知父王身份后更是大有非君不嫁之意。国丈大人一来念到后宫冷清，确实不成体统，二来念到莫诗姨母是母后的亲妹妹，姐妹同心辅佐君王，也是国之大幸，于是便也急欲让父王纳莫诗姨母为妃。父王当然不同意，又恐母后怜姊心切，于是便将此事瞒了下来。

　　莫诗姨母写信送往宫中，称十分思念母后。母后看了信赶紧派人将莫诗姨母接进宫中小住。

　　一日，莫诗姨母约母后去花园散步，事先偷偷差了人去请了父王。随后莫诗姨母毫无征兆地跟母后说她倾慕王上已久，今生若不能相守宁愿剃了头出家做姑子去。母后震惊之余，只好劝说姨母。姨母不为所动，见父王来了，故意大声道：‘姐姐你再告诉我一遍，我入宫后会是如何光景？’

　　母后闻言叹息：‘每日与不同的人周旋算计，讲你不爱讲的话，做你深恶痛绝的事。整日面对一个你不爱同样也丝毫不怜惜你的人，虚情假意，尔虞我诈，如此生不如死地活着直至终老。’

　　‘姐姐，可你方才都说了这些全是你自己的体会！我真心爱慕王上，绝不忍心骗他丝毫……’父王闻言气得发抖，一言不发地走了。

　　母后至始至终被蒙在鼓里，她不知父王来过，也不知莫诗姨母为何会如此说，她从未讲过那是自己的体会。她只是设身处地为姨母着想，一个人的心就只那么大，如何装得下第二个人？

　　父王当时年轻，一念到自己长久以来的努力与真心换来的竟是欺骗与敷衍，强烈的自尊心如何也不允许他再往母后宫里去。

　　母后不知何故，以为是父王厌倦了她。原本母后就极没有安全感，如此一番更是寝食难安。可母后还是想当面问问父王，于是她不顾自己高傲的心气去御书房找父王，却在门外听到国丈并几位大臣正在同父王商议纳妃之事。母后整个人垮了下来，有种她心里一直信仰的东西轰然垮塌了。

　　再无精力去管理宫里大小事宜，母后称病闭门不出，于是彻底没了与父王见面解释的机会。父王以为母后见被撞破越发连装装样子也不愿意了，更是气得不行。

　　二人隔阂越来越深。父王本就心烦气躁，不耐众大臣劝谏，同意了纳莫诗姨母为妃。母后得到消息大病了一场，失望心痛与为莫诗姨母高兴的复杂心情将母后折磨得不成人形。

　　病中母后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她不准御医说出来，她不想用孩子去挽回一颗变了的心，也不想因此毁了莫诗姨母的幸福。

　　待母后病好后莫诗姨母早已被接进了宫。母后平心静气地将莫诗姨母唤到跟前，跟她交代了父王的生活习惯、饮食喜好，又将掌管后宫的权利交给莫诗姨母，而后关闭宫门，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三

　　迟儿眼里泪光点点，哽着声音继续道：“所有人都以为母后被父王变相打入了冷宫，父王是看在姨母的面上才允许母后继续住在原来的宫中的。不多久，除皖姑嬷嬷外，其他宫人都寻着机会攀高枝儿去了。宫中的补给甚至时常忘了送到王后宫中。母后独自生下我，个中艰辛只有母后自己才清楚，可她从来不在我面前掉一滴眼泪。

　　我幼时见得最多的便是母后站在院里的梨树下痴痴地望着宫门的方向，往往一站就是一整天。我那时不懂，还以为父王将我们关了起来，母后日日盼着出去。后来才晓得，宫门外不远便是父王的寝宫。

　　我四岁那年，母后突患顽疾，一直服侍母后的皖姑嬷嬷流着泪要去请御医，母后坚决不肯。她跟嬷嬷说祸福有命，不可强求。

　　后来母后的病越来越严重，弥留之际，母后只嘱咐我跟哥哥说她对不起他便撒手人寰了。我那时不懂死亡的真正含义，一心想着母后只是睡着了，待醒了便又会教我念诗。皖姑嬷嬷如平常一般替母后换了干净衣裳，而后她慈爱地叮嘱我去宫门上叫喊。我走出房门，又想问嬷嬷为何要叫喊，回头却见皖姑嬷嬷用匕首割了自己的脖子。我看到好多好多血顺着皖姑嬷嬷的脖子喷出来，止都止不住。她圆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像母后一样再也叫不醒。

　　我吓得不敢动弹，早忘了皖姑嬷嬷方才叮嘱我去门上叫喊的话。我坐在地上，一心想着等母后或是皖姑嬷嬷醒来就大哭大闹撒气。可我等了好多天，桌上的瓜果糕点都被我吃完了她们仍然没有醒来。房间里不知道哪里开始发出恶臭，我爬到母后身边，那气味愈发浓烈。隐隐的，我似乎看到母后嘴角动了一下，我心想母后终于要醒了，急忙连生气的表情都做好了。可我看到的不是母后睁开双眼，而是从母后嘴角钻出的一条条蛆虫。”我揪着心沉浸在故事里。这才回神发现迟儿声音发颤，双目无神，脸色苍白得如白纸一般。

　　“迟儿！”我抓住迟儿的手，试图安慰她，可她双手冰冷，浑身抖得像筛子。

　　“好多好多蛆虫，从母后眼里，鼻里……”迟儿失神地喃喃自语，眼里全是恐惧痛苦。

　　“迟儿，都过去了！”我赶紧下床试图抱住迟儿。

　　“啊！不要！啊！”迟儿骤然大声尖叫着往后退去。

　　我下床下得急了，脑子里阵阵眩晕。顾不得这些，我焦急地往前只想让迟儿冷静下来。

　　“母后你莫要吓迟儿，莫吓迟儿！”迟儿满脸泪水，胡乱地摇着头。

　　‘迟儿！”我猛地往前疾行几步，不知被脚下何物绊了一下。房门被“嘭”的一声踢开，我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环住才不至于摔倒。我借着那双手臂的力量勉强站稳。

　　“迟儿莫怕，有哥哥在。”我看向迟儿，只见她被卫立青紧紧抱在怀里。卫立青的声音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哥哥在，哥哥陪着迟儿……”卫立青缓缓说着，迟儿的呜咽声像小猫般无助，她喃喃地说着什么，我听不太清，只听卫立青在低声回答着她。

　　我看向屋顶，深吸一口气试图将眼泪逼回，却不意被身边之人打横抱起走了出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