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江湖

　　粮艘次第出西津，一片旗帆照水滨。燕三又回到镇江，来到西津渡。蓝晶灵望着这通往江北的唯一渡口，问道：“大哥哥，我们要回江北吗？”燕三望着江面，却摇首道：“雇条大船，我们去金陵。”
　　“去金陵？”蓝晶灵惊讶起来，急切地道，“大哥哥，你的伤这么重，该停下来修养一阵。何况此去金陵，必多凶险，你这样带伤而去，恐怕——”燕三摇首道：“不碍事，船开慢些，边行边养伤就行了。”蓝晶灵用重金雇来一条大船，两人上船，逆水而行。
　　静夜无涛，船行江心。燕三经过一天调息，伤势减轻了不少，见蓝晶灵坐在面前，知道她闲着无聊，必然气闷，便道：“灵儿，我们到舱外看看月夜江景吧。”蓝晶灵顿时面露喜色，欢声出舱。
　　两人站在船头，夜色之下，大船慢行，江水远处，星点渔火。蓝晶灵看着江景，笑道：“大哥哥，我唱支小曲给你听听吧。”燕三不由点首应好。蓝晶灵眺望远景，口中清歌。燕三听着，忍不住击掌相和。
　　江风飘起，清歌飘扬，燕三低首，只见蓝晶灵明月清辉之下，一脸灿烂的笑容，而瑶鼻玉唇，阴影相掩，明暗分明，更加勾勒出一种出俗的清纯之美。燕三凝视着蓝晶灵，又有面前这个小姑娘长大了的感觉，忽然想到将她带在身边，是否妥当。
　　蓝晶灵忽而停止歌声，闪动着她那特有灵光的眼睛，呼道：“大哥哥——”燕三心神一动，笑道：“灵儿，怎么了？”蓝晶灵对着燕三，又是展颜一笑，口哼小曲，站在船头，曼舞起来。
　　江涛波动，拍在船舷，大船微微摇荡。燕三正听着蓝晶灵的歌声，忽而耳中多了一种悠扬的琴音。燕三不由被这琴音吸引，忍不住凝神听去，只觉这琴音与那日蓝晶灵所奏不同，更是多了一种让人清静淡泊、出尘脱俗的感觉。
　　燕三忍不住寻声望去，只见江心之中，一条小舟随波飘荡，顺水而下。而让他感到最为奇异的是舟上并无舟子，只有一位白发白须的蓝衣老人跌坐在船头，正在悠然自得地在扶琴听涛。
　　小舟随波逐浪，如江中一片秋枫之叶，飘摇沉浮。突然一个浪头打来，那小舟骤然随浪一颠，方向突变，竟猛然间向燕三所乘的大船撞来。而那老翁似乎仍沉醉于拂琴之乐中，没有感到小舟异状，任由小舟随浪横行。
　　大船舟子见小舟直撞而来，眼看就要小舟就要撞个粉碎，而大船也要遭受重创，不由惊得失声大叫。燕三见得情况惊险，毫不犹豫地夺过舟子长稿，准备向小舟抵去，拨开小舟。
　　燕三正在举稿，忽见小舟在浪头一荡，舟身猛然一侧，从大船旁侧舷而过，而舟上老翁却端坐如常，若无其事地拨弦扶琴，似乎根本没有觉察到刚才的凶险。燕三心中大奇，放下长稿，高声呼道：“在下洛阳燕云天，可否请老丈登船一叙？”
　　那老翁听到到燕三呼喊，猛然直腰，那小舟顿时定在江心，任由波涛涌汹，再也一动不动。燕三暗中赞叹，这老翁果然是非凡之辈。老翁双眼目扫，打量燕三一番，接口道：“你便是天下第一剑燕三少吗？”
　　燕三知道遇见奇人，连忙躬身道：“晚辈正是燕氏三少，只是江湖之中，高人辈出，晚辈不敢狂妄，天下第一剑早已易为他人了。”那老翁听了之后，目光一闪，道：“既是燕氏三少，便请过来一叙吧。”
　　“如此便打挠前辈清静了。”燕三道，他吩咐舟子停船，便与蓝晶灵飞身跃上小舟。那老翁见燕三跃动身形，问道：“三少爷受了很重的伤？”燕三不由一声苦笑，道：“人在江湖走，哪能不受伤？这就是江湖人的命运。”
　　“唉——江湖人永远脱离不了生死搏杀。”老翁跟着叹道，似乎沉浸到了过去的回忆。燕三从老翁那饱经沧桑的目光中，可以感觉出这老翁必有叱咤江湖的辉煌过去，道：“前辈放舟长江，临涛拂琴，山水寄情，道骨仙姿，实让晚辈敬仰羡慕之至。晚辈斗胆，敢请前辈尊号？”那老翁却是微微一笑，道：“人老了，早已忘记名子了。”
　　燕三目光一动，忽而看到那老翁腰间露出一个古朴剑柄，只觉老翁那腰间配剑非同一般，细细一瞧，想出一柄剑来，不由举目再瞧那老翁，顿时心中若有所得，骤然以指代剑，突然向那老翁袭去。
　　那老翁却是一笑，也以指相迎。转瞬之间，两人互换数招，燕三忽而收指侍立，道：“晚辈失礼了，请前辈恕罪。”那老翁却含笑道：“洛阳燕氏，剑道之首！燕氏子弟，果然非同一般。”
　　燕三接口道：“前辈谬赞了，只是晚辈突然想起一人，不知和前辈如何称呼？”那老翁接口道：“人老了，记性不行了，你说来听听，如果是我旧时挚友，我也许还会记得一二。”
　　燕三神色凝重起来，无限敬重地道：“前辈可听说过与先祖齐名、却比先祖年轻二十岁的独孤世家创始人独孤求败？”那老翁目光凝视燕三，眼中目光变幻，默然良久，忽而一叹，道：“我这老朽不堪的糟老头已隐匿江湖五十年，不想今日还会有人认得出来。”
　　燕三听到自己所猜不差，不由心神大震，伏身拜倒，道：“想当年前辈一柄铁剑傲视江湖、睥睨天下，谁人能敌，谁不敬仰？先祖与前辈论剑四十九日，也不由叹服前辈将剑道引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境界。而晚辈年幼时，先父更是常以前辈的事迹相勉励，晚辈对前辈可是敬仰已久，不想今日终于一睹前辈风采。”
　　老翁目光缓缓游动，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道：“三少爷错了，若论剑道，这三百年来，谁及洛阳燕氏？当年我初入江湖，若不是令先祖一番教诲，我也许早已剑毁人亡，再也无法登至剑之大道了。”
　　燕三闻言不由一叹，道：“可惜亡兄命薄，晚辈不肖，三百年燕氏终究因我而终。”老翁闻言，琴音悲鸣，道：“这也是天忌英才，英雄多命厄。只是三少也不必太自责，洛阳燕园虽毁，可以三少之剑，燕氏威名必将不损。”燕三一声苦笑，不再争辩，问道：“前辈当年正是如日中天、盛名天下，为何却突然隐匿江湖？”
　　老翁轻喟一声，道：“武林永远是年轻人的天下，少年壮志，闻鸡起舞，十年学剑，初窥门径。二十而行，游剑江湖，纵横搏杀，磨炼十年，当登大道。三十而立，可至自身武功最巅峰，当一展男儿本色，叱咤风云，建功立业。而四十一过，人的精力体力必将每况愈下，在江湖称雄的黄金岁月必将渐去。五十以后，还在江湖奔走，那只能拿一生的虚名去唬人，必将渐成为纸老虎了。六十以上，还不颐养天年，置身江湖，那可是自寻死路了。刚才三少爷若手中是剑，我这把老骨头恐怕早已散了架，成了这长江之上的一个冤魂了。”
　　燕三接口道：“晚辈刚才多有失礼了，只是见得前辈神剑，不由暗猜前辈神踪。先祖遗言，屡提前辈，前辈在剑道成就是举世公认的，晚辈刚才与前辈只对了数招，可谓受益非浅。”
　　那老翁哈哈一笑，道：“英雄要服老，人老了，什么就不行了。那些流言志怪，却把我们这些练武之人说成老怪物，说修炼内功一甲子两甲子，好似武林人若能活到一二百岁，非成武林至尊不可。修炼内功的确可以益寿延年，可谁也不想想叫那些躬着背驼着腰老掉了牙连饭都吃不动的老家伙去一跃数丈、到处打架，岂不十分可笑？”
　　燕三也不由笑道：“武人论武，文士每每不解其故，却偏偏要去臆测，牵强附会，拿些道人方士骗人的修道假说解说武功，却不知道人方士最爱故弄玄虚，是以谬论相传，练武也可急功近利，成为玄中之玄了。”
　　老翁接口道：“新陈代谢，万物总有规律，武术之道，也是有限度的。练武之人，好似装水之器，是有容量的。所以良师授徒，必将择优而教，这也如寻器装水，看这器到底是能装多少水，若是器小，纵有百川之水，也难盛多少。当然人之器与物之器是不同的，人之器还有个成长的过程，这也就是良徒必要寻良师，在练武的过程中，不断地去练习去修炼，这样才能让器盛得水来，也将器练得最佳最大。”
　　老翁话声顿了顿，接着道：“而人到三十，必然经受到必要的磨炼，体力精力也达到最旺盛时期，所以练武之人，也就达倒了他内功修炼的最巅峰。而此时丹田也如盛水之器，长至成形，再无突破，丹田之气，也只可越纯，不可越多。这种颠峰可维持十数年之久，可人到四、五十岁之后，体内真气必将盛极而衰。所以六旬之后，练武之人虽然比常人神清气爽，可体内真气如器中久盛之水，开始浑浊，终究武功日下，无法江湖争雄了。百龄以上，纵使真气不竭，也是浑浊不堪，终成持杖一老翁了。”
　　燕三插口道：“观前辈神韵，却是非同一般。”那老翁淡然一笑，道：“时间易逝，人是无法与天争的，江湖老人，要想善始善终，或子孙满堂，子承父业，或广收门徒，成立大帮大派，否则只有隐居山林，跳出武林之外了。我虽然离开了江湖，数十年的山水生涯，到也寻到了不少快乐。”燕三叹道：“晚辈也想寄情山水，可江湖血雨，终究无法了却。”
　　老翁此时却道：“洛阳燕氏，向是武林砥柱中流，怎可轻易消失江湖？我这还有一事，要相托与你。”燕三连忙道：“前辈是先祖故交，有事尽管吩咐。”老翁却是一叹，目光中有几分伤感，取出一物，包在绵丝之内，放在燕三手中，道：“四年前华山一役，我独狐氏唯一血脉已断，这个唯有托付于你了。”
　　燕三闻言，想起四年前独孤鸿在华山之巅命丧楚天风之手，心中也不由一声悲叹，瞧见手中之物，打开绵丝，却见内是一卷手写书本，上书《独孤九剑》。燕三目光一扫，不由全身一震，惊诧道：“前辈一生心血，怎可轻易交于晚辈？”
　　老翁摇首，道：“我所得一点微名，也是靠总结前人成果、通过无数次江湖搏杀历练才悟化而出的，有些我能感而不能言，有些我言而后人研习却无法身临其境。所以前人著书，也只能纸上谈兵，后人学习，最多只能领会十之一二。现在武林却有很多人心太浮躁，以为夺得几本前人所留的秘笈宝典就可以称霸天下，以至于弄得江湖血雨腥风，可即使找到几本发黄的古书，又有什么用，最终只会枉费了心机。”
　　说到此时，老翁不由一叹，又道：“兵法圣书《孙子兵法》仅十三篇，有人能凭此克敌制胜、裂疆封侯，有人虽然将其倒背如流，却无法在实战中用上一策。我所施的独狐九剑虽然名震天下，可这本小册子未必能让学武之人登上剑之大道。书本是死的，武功却是活的，真正的武者应不拘泥不守旧，唯有善于领悟创新和融会贯通，才会学到其中真谛。”
　　燕三心中顿时明了，独孤九剑是独孤求败究一生之力独创而出，虽然名震天下，却别出一格，大异于当今江湖剑道流派，江湖中人很难悟其剑理，就连独孤氏子孙独孤鸿也没有掌握其中精髓，这也是独孤鸿身死华山的原因。
　　老翁又道：“我已老了，时日无多，今日能与你这剑中之冠相遇，唯有托付与你，期盼你能为我寻得传人，将我创得这点剑法留传于世。”说到此处，那老翁又是一叹，似乎陷入无限孤寂之中。
　　燕三收好剑谱，道：“前辈敬请放心，晚辈必将竭尽全力，将前辈剑法流传于世。”老翁不由目露喜光，道：“难得幸遇故人之后，我今生心愿已了，以后恐怕难得再有这份畅谈了。”燕三道：“前辈何不移驾大船，与晚辈小叙数日？”
　　老翁摇首道：“我不去了，他日有缘，三少爷可去东海。若是我老而未死，定当引你出海听涛。”燕三知道老翁心事已了，不愿久留，起身告退，回到大船。那老翁一声长笑，道：“老先生醉也，老先生去也。”抚琴长歌，小舟逐浪，随波而去。
　　蓝晶灵目送小舟远去，笑道：“大哥哥，这绝世剑谱来得正好，丹青一心想学剑，如赠送于他，正是恰到好处。”燕三略一沉吟，叹道：“丹青一心好剑，我也想将此剑谱传于他，只是以他资质，未必能识得其中三味。独孤老人一生心血，我不能所托非人。”蓝晶灵诧异道：“这独孤九剑真有这般奇异吗？”燕三点了点头。
　　两人回到舱内，燕三细阅剑谱，只见《独孤九剑》分总诀式、破剑式、破刀式、破枪式、破鞭式、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破气式。而总诀式是心法总纲，而破剑式破解普天下各门各派的剑法，破刀式破解单刀、双刀、柳叶刀、鬼头刀、大砍刀、□□等各种刀法，破枪式破解长枪、大戟、蛇矛、齐眉棍、狼牙棒、白蜡杆、禅杖、方便铲等长兵刃，破鞭式破解钢鞭、点穴橛、拐子、峨眉刺、匕首、斧、铁牌、八角槌、铁椎等短兵刃，破索式破解长索、短鞭、三节棍、炼子枪、铁链、渔网、飞锤流星等软兵刃，破掌式破解长拳短打、擒拿点穴、鹰爪虎爪、铁沙神掌等诸般拳脚功夫，破箭式破解诸般暗器，破气式破解各类奇异的上乘内功。
　　独孤九剑，剑法的精要所在便是料敌机先，有进无退！招招都是进攻，攻敌之不得不守。虽只一剑一式，却是变化无穷。燕三一观，不由深为叹服，暗叹这独孤老人真是天纵其才，这《独孤九剑》果是天下第一剑法奇谱，深觉应将此谱流传天下，为中华武术开辟一个新境界。
　　燕三连读三遍，猛然惊醒，东方发白，已是通宵一夜。燕三转首瞧向蓝晶灵，只见她嘴角含笑，鼻息正鼾，早已伏在他肩上睡着了。燕三见蓝晶灵睡得正香，不忍将她从睡梦中惊醒，不敢稍动，投目远方，只觉江水如带，天地一片静寂，自然一片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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