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

　　表演第三天。太阳躲在重重云朵后面，只余那羞涩的光芒普照大地，带着风的阳光显得温柔活泼而凉爽，竹叶之间瑟瑟摆动着，如情人的私语。总的来说，秋季的早晨是带着凉意开始新的一天。

　　当言欢站在竹林底下发呆了一分钟，那掺人的冷意铺遍全身，冷得让人发抖。

　　方渝川从何兮手中拿来她的外衣，细心而温柔地帮她披上，他的话语也正如这片片温暖一样，飘到言欢的心里：“守阁楼的老高已经离开了。”

　　也就是说，等待归人的盼头已经没有了。

　　言欢忍住内心再次席卷而来的悲凉，凄凉一笑：“怪不得会被当成拍摄点。”因为这座楼的意义已经不复以往了。她想到解寒翼大叔那份对揽言阁的珍视之情，再看着很多对揽言阁来说陌生的人群“闯”进阁楼内，或惊叹，或忙着布置场景，光洁的木质地板上印着闯入者的脚印，无情地破坏了揽言阁应有的宁静气息。

　　言欢望着门槛内的地板，仿佛看到那个忙碌的老人。

　　老人蹲在地板上一丝不苟地擦洗木质地板，发出的和悦摩挲声，与那苍老而坚定的声音成为她一生难忘的绝响。老人像个忠实的仆人一样温和地看着揽言阁内外的一切，缓缓地说：“主人对我有恩，我要像爱着我的孩子一样守着这个地方，直到主人和他的爱人回来。”

　　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言欢，你怎么了？”

　　言欢立刻掩藏失落与伤心的感情，对方渝川展颜一笑：“没事，我们进去吧。”

　　看着言欢在方渝川的陪同下步入揽言阁的人，抬头看到了匾额，面无表情喃喃道：“揽言阁……杰瑞经纪人，你想不到，我和言欢是以这种方式到这里的吧？”

　　杰瑞纵有万般不愿，也不能坚决守住揽言阁的宁静，毕竟这个拍摄地点是在方渝川和阁楼所属方跃羽娱乐协商同意的，跃羽娱乐继承人解寒翼说服他的理由是：逃避不能解决办法。

　　“是啊……”杰瑞抬起头，目光像一个温和的父亲爱抚着匾额的每个字，逐渐显得惆怅：“写这三个字的人也想不到……”想不到，弟弟与女朋友在这个爱情领地演一场相爱相伤的戏。

　　发现杰瑞不再发表“你们不能在这里演戏”之类的话语，祈峰默默地踏进阁楼。也许是因为双胞胎天生的心灵感应，一走进阁楼，看到的每一种颜色、每一个古色古香房间的名字，闻到的每一种香味，他都能感受到那种爱意扑面而来。

　　如果我和哥哥所爱之人在这里表演亲密，那算不算是对这里的一种亵渎，是对哥哥的背叛？

　　一个人只有真正身临其境时，才体会到付诸在境中的所有情感，才能感受到，身边人的告诫是对的。杰瑞的告诫是对的，他自己的那些义正言辞在现在看来都是可笑的空话，祈峰终究是个胆小鬼。

　　正当他滋生一种狼狈逃离想法时，艾利克的叫唤止住了他的脚步。

　　“祈睿，准备拍摄！”

　　是的，我的名字叫“祈睿”，我是因为工作需要才在这里和言欢扮演恋人，其它都无关。

　　祈峰这样鼓励自己移动脚步走向言欢。

　　即使这样，他的所观所感都是局外人的嘲讽。幸好只有一天时间，以后，他绝对不会来这里了。

　　艾利克导演守在镜头前，密切关注演员们的眼神交流。

　　言心妹妹的言衾是一个冷静思考显得淡漠的女孩，她是担心姐姐爱错人，才代姐赴顾睿的约。一看到这座顾睿为她姐姐精心准备的地方，一向冷漠的神情有些许动摇。

　　假装言心的言衾在顾睿的陪同下，边听他介绍边做出一些内心否认的自我暗示。跟着时间的推移，身边那俊美而沉浸在爱情之中显得异常温柔迷人的男人深情的讲述，使那双满含否决冷光的眼神被一种莫名的感动与倾诉渐渐冲淡，低垂的眼慢慢抬起，慢慢染上迷离的光芒，当她终于能直视他的眼时，那眼神已经宣示主人爱上了身边的男人。

　　长长的回廊，要慢慢走完，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镜头中的两三分钟实际上花了他们十分钟的时间。当他们到达导演示意的地方，颇有默契地停下来，两个人面对面长久地注视着。

　　然后镜头拉近，他那义无反顾的温柔注视，她那挣扎过后的深情凝视，两个人的目光中满是对方的爱，两个人的距离被某种冲动一推，便成为唇角之间的缠绵。时间仿佛驻足观望，那细腻的情感于动态之中尽显恋人之间的情丝如网。

　　网住了镜头外的所有人，包括杰瑞，当他看到两个相吻之人停在那个地方的匾额名字时，似是从梦中坠落现实，两股浓重的悲伤和嘲讽夹击而来，把他的自言自语敲打得支离破碎。

　　“这里，是当年，祈睿设想的，与言欢，结婚，之后的，新房，叫，栖，欢，房……”

　　如今，失去最初意义的“栖欢房”站在两个“恋人”跟前，那三个字的表情流露出的不仅是被忽视的苦，更是被伤害的痛。这种痛，只有杰瑞懂。因为他依稀记得，当年祈睿难得腼腆地问他是否觉得名字取得太过直白。他还趁机取笑。那欢笑仿佛回荡在现在的时空之中，却已经成为他个人所有物了。

　　一记洪亮的喊“卡”声把杰瑞的思维招了回来。他听到艾利克导演耐心指导祈峰和言欢的声音。

　　“你们接吻完的神态不是刚才那种沉迷，而是，祈睿，你需要是一种怀疑言心不是本人的表情，言欢，你的则是一种迅速从梦境赶回现实的失落、残留的爱意、意识到对姐姐的背叛但又想隐瞒下去……各种情绪掺杂的表情。”

　　“好。”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回应，引起一小阵暧昧不明的低笑声，这笑声犹如枷锁，一下子就把那些在戏中流露的情感瞬间冻成零度状态。他们冷漠地瞟了对方，随后把目光放在剧本上，若无其事地思考自己应该怎么表演。

　　何兮歪着头，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他们是在真实中演戏，然后在演戏中真实？

　　专注于思考问题的何兮并没有注意到杰瑞已经走到自己身边，并用那只有力的右手抓住她的手腕，以一种拖人的架势把思维游离天外的她拖到了门外。

　　何兮反应过来，连忙一手抓住门把，瞪着他，低声质问：“你想干什么？”恶狠狠的姿态在看到杰瑞那异样的表情全然消散，她愣愣道：“你怎么了？”

　　没有戏谑、没有自得，有的只是诚恳，这么诚恳而悲伤的杰瑞，她第一次看到。

　　杰瑞挤出一丝笑容，二话不说把她拉到门外不远处的竹林中。

　　何兮用了一分钟的时间缓冲杰瑞对自己造成的冲击力，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竹林之中，瞬间打消对杰瑞产生的同情心，叉腰成茶壶状，居高临下地指着已经坐在石凳上的杰瑞，呵斥道：“把我带到这里，有什么企图？快说！”

　　杰瑞虚弱一笑，一只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置，懒懒道：“我可以不计较你把老鼠放在我的包里企图吓到我，不计较你把我的咖啡添加一些调料，不计较你在我背后做一些小动作，前提是，坐到这里来，安静地发呆。”

　　何兮权衡了一下，觉得自己那些做法的确过于小家子气，难得人家不在乎，虽然提议有些奇怪，但也没什么损失，于是她大咧咧地坐在他身边的石凳上，挑着眉狐疑地看着他。

　　就近看着他，发现这个一向自诩工作能人的人居然露出一丝丝疲态，疲态攀爬在他那双幽深如潭的眼眸中，竟有一种令人失去思考的魔力。失去思考的何兮理所当然没注意到自己的脸已经红通通了。

　　魔力源突然紧闭，然后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叹息，“你的肩膀借我靠一下。”

　　竹林中叶子互相堆叠交映着，把微薄的阳光切割成细小微粒，组成白蒙蒙的一片雾气，雾气中，那两个互相依偎的人是一幅暧昧的图景。

　　难得安静下来的何兮开始发呆，她终于想到身边这个一向与她斗嘴的人，其实是一个忙碌的人，他要负责的事情比普通的小小经纪人——她要多得多。

　　静默了大约有十分钟之久的时间，杰瑞突然说了同这雾气一样飘渺的话。

　　“守着秘密的人，真是辛苦……”

　　好奇心颇重的何兮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没想到只有这一句话出口，声音的主人已经呈闭眼假寐的享受神态。

　　时间簌簌走着，落叶轻轻落下，安详地依偎在她的头顶上，作归根打算。

　　小小的拳头一握再握，何兮觉得自己的忍耐力即将枯竭。

　　沉默了片刻，她挤出几个音节：“那个……”我该回去工作了。

　　杰瑞打断她的话，幽幽问道：“小白，振怎么跟你说言欢当年的事？”

　　何兮居然不假思索地回答：“阿振是说，欢子在当交换生的时候喜欢上一个明星，交往了一年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欢子发生了车祸，两个人就这么分手了。”

　　杰瑞睁开眼睛，近距离地看着她，“就这么简单？”

　　何兮使劲地眨了眨眼，双手紧捂着嘴巴，闷声道：“看在你是阿振信任的长辈份上，我就说这些。”言外之意就是：别再问其它内容！

　　杰瑞轻轻一笑，伸手抓住那刮在自己额头的一缕发丝，发香调皮地钻进他的鼻内，绕出一种莫名的悸动，他戏谑道：“你居然也是女人。”

　　被惹毛的何兮立刻蹦起来，满意地看着那个因为失去支撑而差点和石凳亲密接触的某人，拍了拍僵硬肩膀上的灰尘，挺了挺胸脯，挑眉：“本小姐的忍耐力是有限的。”

　　话音一落，她就气势汹汹地冲进阁楼了。

　　杰瑞一直看着那个背影，莫名一笑，竟笑到了心坎儿里。

　　“傻小白，单纯是你的宝。一个人知道太多秘密，是很累的……”

　　就在杰瑞离开竹林的时候，躲在一个角落的祝礼痴痴地望着那个高大的背影，凉风刮得她的眼睛有些涩有些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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