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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夜来
虽然顾三公子元宵夜的丢脸,看起来反倒成了他与薛家祖孙更进一步亲近的契机——顾清敏后来才明白,喜欢当施恩者是人之常情,是以母亲和薛氏这些太太们,虽然向来称赞顾家老大忠厚老成,老二聪明能干,却更偏爱会在她们跟前撒娇缠磨求个小情的老三——顾清敏还是认为,那田阿六没能办到自己交待的事情,奖赏固然休想了,惩罚必定是要有的,而且得及时,以免堕了自己的威名,哪怕田阿六不可能知道夜半来客是谁。
于是十六日晚上,顾清敏换了夜行衣,悠悠然跑去教训田阿六了。
然后在自家后院的高墙外,被截个正着。
对面穿着夜行衣的那个蒙面人,身形窈窕,朗月之下,目光澄澄有如清水流转,只看这身形和一双眼睛,便知定然是一位佳人。
佳人夜来,顾清敏心中却大大地跳了一下,忽觉不妙。
老三若是知道薛一娘绕过他直接找上了自己……
深夜寂静,稍有一点声响便会传出老远,是以薛一娘慢慢走近,清冷之气随了夜风扑面而来,顾清敏挑起了眉,感觉到自己身体内慢慢沸腾的战意,背上长剑隐约的铮铮之声,不觉惊讶又震奋。元宵夜他离得远,居然未曾发觉,薛一娘何止不是寻常人家出身,根本就是难得一遇的上佳对手!
而且,见鬼了,他怎么觉得,薛一娘身上那股子隐隐约约睥睨天下的气势,居然似曾相识?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曾经见识过这样一个对手来着?顾清敏在心中急速翻查着近几年和自己交过手的那些人,这些家伙不是他对手,统统抹掉;这几个只会一味歪缠烂打,一股子讨厌味儿,抹掉;这几个只是没头没脑的蛮牛,抹掉;这几个是很讲风度的前辈高人,哪怕被他逼到死角也要保持住高深莫测、大肚能容的高人风范,抹掉;这一个……石头这笨头笨脑的傻小子,动起手来有那么一种不管不顾的狠劲儿,可也有一种将天下人都踩在脚底下的傲岸气势,年轻一辈里,能有这种气势的,委实不多见啊……仿佛他们生来便站在高峰之上,所以不论本性如何,都掩不住骨子里那种骄傲,掩不住那俯视众生的气度……
顾清敏心中的念头转得飞快,他要不要动手验证一下?料来打个几十回合,薛一娘的出身来历,多半能够看个清楚……
薛一娘似是觉察到顾清敏的战意,在他面前十步左右停下了,轻声说道:“顾二公子,我并非来求一战。”
好吧,顾清敏提醒自己,面前这女子,很有可能变成自己的弟媳,的确不能先打一架再说。
更何况,他一点也不想验证自己心中那个隐约的猜测。
石头身后那个是非祸害的渊薮,能不碰最好不碰。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睡着的老虎,就让它
睡好了。
顾清敏勉强按捺住跃跃欲试之心,收敛剑气。
薛一娘这才继续走近,直至五步外停住,说道:“白天里三公子前来试探过,我想二公子定然已经知晓一些我的家事,不过只怕知道得不太清楚,为免三公子将来生出误会,故此今晚特来说明。”
顾清敏的神情郑重起来。
薛一娘今晚不曾刻意掩饰自己,言语举止之间,自有一种遗世独立而又光明磊落之气,只不知是哪家高人的弟子。顾清敏知道自己万万不可轻忽。茅山的名号,并非无往不利,护教弟子除了降妖除魔之外,做的更多的,还是如何与各方势力包括见不得天光的势力打好关系。
顾清敏拱一拱手说道:“请讲。”
薛一娘轻声说道:“我本出身将门,靖康之乱中,两位兄长力战殉国,家父与长兄不幸失陷虏中,生死不明,却被伪齐盗用名号,以薛家军之名镇守宿州。家母与大嫂、侄儿均死于乱军之中,只有我正陪同祖母远赴普陀山进香求医,得以幸免。因为父兄身负叛逆之名,我祖孙二人,只好假托东京民家,藏身于此,待祖母病情缓解后,再图其他。”
宿州薛氏忠勇善战之名,顾清敏也有耳闻,是以对薛氏降虏之说,本也存疑。听薛一娘这么一说,顾清敏已约略猜到几分她想图谋的事情,必定是想要救回父兄、洗脱罪名。这若是寻常将门子女,怕是难以做到,但对薛一娘而言,或许尚有奋力一搏的可能。
薛一娘接着说道:“我听三公子的话,似有相助我父兄逃离北虏之意,却不知叛逆之嫌,非同小可,是以我特意前来向二公子说明此事,以免牵连无辜。”
薛一娘这般单刀直入地说明来意,倒让顾清敏意外之余又暗生敬意,沉吟片刻方才说道:“有些事情,以我的身份来做,只要不做得过份,其实并不会犯忌讳。况且国家多难,正是用人时候,便是真正降将,能够反正归来者,也既往不咎,何况宿州薛氏素有忠勇之名。”
薛一娘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顾清敏说的这番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即便是金人在撤出东京时所立的伪楚皇帝张邦昌,因为只做了三十三天皇帝便主动请出当年哲宗的孟皇后垂帘听政,此后又拥立了康王赵构为帝,现在不也身居高位活得好好的?只不过,国朝向来苛责武将而宽待文臣,顾清敏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还是冒了不小的风险的,自己是不是低估了那个貌似纯良笨拙的三公子的胆气、决心和诚意?
且慢,诚意?对于顾三公子而言,究竟怎样做才是真正的诚意?
这个念头在心中一掠而过,薛一娘忽而微微一笑:“二公子,兹事体大,我想你最好与令弟商量过再做决定也不迟。”
顾清敏拱一拱手:“这个自然。”
目送薛一娘的身影飘忽远去,倏尔不见,顾清敏方才越墙而入,直奔三弟的房间。
顾三公子裹在被褥里似是睡得正熟,但是顾清敏揭他被子时,忽地察觉到,被褥未温,顾三公子的头发上尚带冷意。
顾清敏怔了一下,一掌拍在顾三公子头上:“装什么装?我又没在薛小娘子面前揭穿你偷听!”
顾三公子这才翻身坐起。
顾三公子其实早在薛一娘悄然踏入庭院时便已惊醒,感受到那清冷的冰雪之气,心头擂鼓一般,不敢动弹。薛一娘在顾宅中踏看一番之后,便守在院墙外等候,顾三公子悄悄跟了出来,趴在墙头呆看,只不敢惊动薛一娘。夜色中悄然独立的薛一娘,比白日里似有不同,仿佛月下梅花、远山笛声,令人心驰神往而又不可追寻、不敢靠近。顾清敏后来与薛一娘的那番对话,他自是听了个一清二楚。薛一娘的家事果然麻烦得很,让他心中忐忑不安,直至顾清敏慨然允诺愿意帮助薛一娘去营救她父兄,方才暗自松了一口气,抢在顾清敏之前,匆匆跑回房中装睡。
被顾清敏拍得不能再装下去之际,顾三公子也只有涎着脸笑道:“二哥你耳朵可真灵!”一边在心里暗自嘀咕,那道士不是说,这龟息之术小成之后,足以让他在当世一流好手的身边潜踪匿迹,怎的不管用呢?难道是自己练得有问题,还是因为二哥对自己太熟悉、不需要用耳朵听也知道自己就躲在一边?
顾三公子承认了自己方才果然就在一旁偷听,倒让顾清敏暗自吸了一口冷气。以他和薛一娘的耳力,居然没能察觉到!
一年不见,老三大有长进啊。
顾清敏不会承认自己方才只是在试探,就让老三以为自己能够发现他好了,免得以后更加无所忌惮。
在顾清敏看来,薛家这件事,真要做起来,其实简单得很。他只说要回师门,先行一步,顾老爷和顾太太定不会生疑。薛家找一个借口说要投靠亲戚,让薛一娘带着薛氏另找一地居住,买一房奴仆照顾薛氏,再在附近寻一个好郎中看病,顾三公子暗地里多多关照一下便可;薛一娘大可脱身出来,与他一同奔赴宿州,伺机救人。
但是这个简单可靠的计划,被顾三公子坚决否定,只说自己也一定要去,顾清敏劝说不成,恼火地一掌拍下:“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顾三公子被他拍得几乎趴在地上,只固执地不肯被留下来。
顾清敏挠破头也想不出他在拗个什么劲,自己的安排再合适不过,有什么好争的?这也就是自家弟弟,换了别人,早就给踢出十丈八丈了。
顾三公子终于吞吞吐吐地说道:“二哥,你是不是也喜欢那个……薛小娘子,所以才……”这么热心?
顾清敏终于体会到顾老爷掷算盘时的心情,他现在就很想将面前这家伙砸个头破血流哭天喊地。
顾三公子还在紧张兮兮地盯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顾清敏又好气又好笑:“我在放债懂不懂?”
顾三公子立马什么也不说了。开玩笑,他可不要二哥来当自己的债主,以免下辈子作牛作马都还不清。
终于清净了。顾清敏满意地拂袖而去。唔,不知薛一娘究竟是哪家弟子?盘点自己打过交道的那些人的路数,似乎都对不上号?不过这世间高人隐士甚多,也不足为怪。还有,千万要记得对薛一娘强调一下,这一次冒险帮这样的大忙,并不仅仅因为自己是老三的哥哥,提醒薛一娘记得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以免将来成了一家人,这个人情便付诸流水了。
顾清敏做事向来干脆利落,薛一娘也不遑多让,两天后便在临安城中寻好了落脚处,薛家以投亲为借口离开了甘泉里,临走前不忘将吕祖画像和定金还了回来。顾三公子摩梭着那个小小的青布钱袋,想像着这钱袋也曾经在薛一娘手中握住,依稀间似有余香,不觉手下留连,心中迟疑。
于是顾清敏尚未开口说走,顾三公子先一步拖住他要跟着一道去宿州。
顾清敏难免暴躁:“滚一边去,再罗索老子不干了!”
顾三公子只笑道:“骗谁呢?二哥你既然答应了薛小娘子一起去救人,要是中途罢手,不但你这债放不成,只怕还要成对头。”
他过后才想明白,顾清敏只怕不光是瞧着自己的面子,多半也瞧上了薛一娘背后的某位高人——顾清敏若是一开头便推托掉,倒也罢了;若是出尔反尔,给了希望却又拿掉,招来怨恨怕就难免了,这也是人之常情。世间之大,卧虎藏龙,在在皆有,能不得罪,自然还是不得罪为好。
更何况船已到江中,以顾清敏的脾气,自是不可能半途而废。
顾清敏果然只能翻了个白眼,不再提干不干的事情,只道:“你以为老爷和太太会让你呆在他们看不着的地方?”
从小到大,除了走亲戚,顾三公子就没在顾家之外呆过一天以上,顾太太是不放心,惟恐小儿子在外面受了委屈;顾老爷也是不放心,却是惟恐小儿子又在外面生事闯祸。
不过这个问题,顾三公子早已想好对策:“大哥和姐夫不是都在淮南吗?那儿离宿州还挺近的,找人放个消息说大哥或者是姐夫似乎受了伤、生了病之类的,姆妈一定不放心,我就说去看大哥和姐夫好了。”
淮南地近伪齐,时有战事,这也是为什么顾大公子和姑爷都将家眷送到临安的原因。
顾清敏上下打量顾三公子一回:“离家十里都不准,你还以为老爷和太太会放你去淮南?”
顾三公子嘻嘻笑道:“我就说跟你一块儿去呗,总放心了吧?”
顾清敏“哼”了一声:“三个儿子全送到淮南——你个笨脑子,用脚趾头也想得到,老爷和太太会不会答应。”
顾三公子立刻说道:“那我就先和你打一架给姆妈看看,让她知道我能保住自己,先放个心,然后再和她说,找两个可靠能干的仆役陪我去淮南;她要不答应,我就不带仆役一个人偷跑。”
若是顾三公子真个不怕那道士的守密严令,不管不顾地揭了盖子,这还真是个办法。顾老爷那里,将手足情深的大道理说一说,料想也不会有问题。
顾清敏一时想不好怎么将顾三公子驳回去,转了个话题说道:“你去宿州能干什么?少来给我添乱!”也不知教老三的那道士是什么来历,学到现在,老三也就是挨打,哦,再加上潜伏和逃跑的本事强一点儿。
顾三公子也很有自知之明:“那个,就算帮不上大忙,我也绝不会拖累二哥行不?”
顾清敏皱了眉头不说话。
顾三公子再接再厉,拖长了声音叫道:“二哥——”
顾清敏眉头一跳,当机立断:“好,话说前头,你要是出岔子,别怪我立时赶你回来!”
真是苦命,别人家的弟弟怎的就没这么麻烦,相反处处都能帮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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