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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蓝一路跟着人流到了礼殿,路上很顺利。天空一直是灰蒙蒙的没有云,也没有风。阿常拉了拉迦蓝的袖子,小声说:“菩萨,这情景怎么这么眼熟呢?”
迦蓝点点头。
这澄观书院同白水镇一样,都是独立的小空间,只不过这里包裹得更精致,伪装得也更正常。如果将白水镇看做是伪佛强行吞噬后的残骸,那这里……就更像一个精心维持的玻璃缸。灰蒙蒙的天空是一层永远擦不净的琉璃罩子,空气里的甜香挥之不去。
一路上都没看到什么人,柳成解释说今天是休息日,因为要纳迦蓝这群新,也要准备飞升礼。“这一届的飞升礼只有一人,喏,就是我之前那个队友。”他语气轻松,“人家是正儿八经灌满了莲牌飞升的,跟我们这些混日子的可不一样。”阿常偷瞄柳成的侧脸,觉得这人看起来一点都不难过,明明都因为这事被踹回来从头再来了,怎么还能笑得这么真心实意?
“这叫与有荣焉。”柳成打着哈哈,伸手揉了揉阿常的脑袋,“你们不懂,看着同伴圆满,比自己圆满还高兴。”骗鬼呢这是,反正另外三人估计一个都没信。葛远甚至几不可察地扯了下嘴角。
“哎,可是你们好十几个人回来了怎么就一个圆满的啊?”阿常掰着手指头算,怎么算都觉得这数字很怪。
柳成稀奇的盯着阿常看了好几眼,才摸着下巴感慨道:“原来这不是个傻孩子啊。”
阿常气得跳脚。柳成赶紧装模作样地安抚了他两下,语气随意得像在聊今天吃什么:“剩下的组缺人,不全是因为队员圆满。有些人啊,是严重违规被带走了。还有些人啊,是受不了学员的苦,也不想再出去了,就主动申请去修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迦蓝和阿常继续说,“队伍不全,就不能再听讲会,也不能积累积分。所以这些可怜人,就只能花着积分一直等,等到新一批像你们这样的有缘人入学,中间也有积分花光了的,或者等着等着就不等了的,就都去修心。我跟小葛运气还不错,刚晃悠两天你们就来了。”
他说这话时,迦蓝注意到远处有几个腰间系着黄色布带的人,他们佝偻着身形,抱着什么,匆匆几步就拐了弯看不见了。
“所以啊,”柳成转过身,双手分别搭在迦蓝和阿常肩上,语重心长的叮嘱着,“你们两个,千万千万不要一受打击,就哭啼啼地放弃出去的希望。不然的话……”
他朝着沉默的葛远努努嘴。“我们两个,就太可怜了。”
阿常立刻挺起小胸脯:“才不会!我还没吃到我心心念念的牛肉汤锅呢!”他说着,又偷偷看了眼迦蓝,小声道:“迦蓝也不会,他有仙女……唔,魔……唔……”
“不会的。”迦蓝轻声说,阿常松了口气他终于不用纠结了。迦蓝无视柳成一脸的“这里有八卦!想听!”,只是默不作声的摸了摸耳坠,那点微弱的、几乎要散尽的气息,像黑暗中最后一点未熄的星火。有些念想太沉,只能藏在最深的骨血里,任它日夜灼烧。
柳成倒也不失望,毕竟佛子跟魔头跑了这事他早有耳闻,甚至香艳的本子也听过不少。他看着迦蓝沉静的侧脸,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少了惯有的轻浮,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行,有念想就好。有念想的人……在这里才活得下去。”
他们出发得晚,一路上走得又慢,到了礼殿时前面只排了寥寥几组人,后面也再无人跟来。排队的过程中,迦蓝看见礼殿的二楼有几个穿着书院青衫的人走过,腰间绑着刚刚看过的黄色布条。他们抱着成摞的卷轴,动作不紧不慢,甚至表情都很平和。
柳成顺着迦蓝的视线瞥了一眼,声音压低了些:“他们啊,就是去修心的。修着修着……就把自己修成了书院的一份子。”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越修就越是不想离开书院,听说最后都要撵着离开。”
终于排到了他们,柳成熟门熟路的走在最前面。礼殿就是书院的常见布局,青砖铺地,木柱承梁,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设定,甚至连空气中一直飘着的福果甜气都淡了。办理入学的夫子姓李,面皮白净,眉眼温和,虽然只有他一个人负责这一大摊子,手脚却很麻利。他坐在长长的案几后,面前堆着些簿册,嘴角噙着笑,看起来和蔼可亲。
手续其实很简单,就是每个人依次上前,对着香案拜一下,将腰间的莲牌贴着额心,说一句“心神奉予至理,言行合于规矩,自此方为书院人。”便可以了。
这句话有点绕嘴,有年龄大的老爷子顺不下来,李夫子就耐心很好的一句一句教他,语气温和,不催也不急。也有脾气不好的年轻人嫌绕口嘟囔抱怨,李夫子也好声好气地劝着,说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劝他们心诚积分长得快。甚至有人偷奸耍滑故意少说一个字半个字的,李夫子听见了也不纠正,只笑眯眯地看着,看起来宽松得很。
那香案也布置得极其简单,一个青铜香炉,里面插着三炷线香,烟气笔直上升。香炉后是一尊小小的六度琉璃光菩萨像,与外面那尊巨像别无二致,只是尺寸缩小了,慈眉善目,姿态优美,心口处同样嵌着一小块琉璃,在殿内幽光下折射着温润却不动声色的光。
阿常本以为会要求磕个头、捐点钱,或者有什么更诡异的仪式,但是这些都没有。拜过了,说完了,莲牌会亮一下,然后李夫子便在簿册上登记一下名姓就完事了。整个气氛甚至可以说是轻松的,甚至带着些无伤大雅的随意。李夫子还礼貌又热情得很,跟每个人都能聊上几句,特别像茶摊里的茶博士。
葛远和柳成都类似于复读,跟李夫子都挺熟悉,李夫子见了柳成,语气熟稔中带着点无奈:“柳成啊柳成,规矩,务必注意规矩。上次的事,可别再犯了。”柳成笑嘻嘻地应了。他转头看到葛远则是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你也不容易,上次只差一点点……但没关系,这次可以继续努力,心诚则灵。”
葛远垂着眼,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完成了仪式。
阿常年纪小,李夫子特意放柔了声音逗他:“小家伙,进了书院要好好学习,认真听讲,可不要留级哦。”阿常被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乖乖点头,依样画葫芦做完,心里却嘀咕:原来不是每个夫子都长得那么吓人。
而当他看到迦蓝时,李夫子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眼中掠过对美好事物的羡慕,随即笑道:“这位……生得这般好,心性想必也是通透的。只要心诚,定能快速圆满,得菩萨青睐。”
心诚则灵?
快速圆满?
迦蓝一个字都没信。
他拿起莲牌,在李夫子满意的笑容里,依言念完那句“心神奉予至理,言行合于规矩,自此方为书院人”后,他却只是直挺挺地站着,没有如其他人一般对着香案躬身下拜。
李夫子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和煦,语气近乎哄劝:“拜拜呀,拜一下就行,就差最后一步了。” 他指了指香案后那尊小小的琉璃菩萨像,“心诚则灵,拜一拜,表个心意。”
迦蓝目光平静地掠过那尊慈眉善目的塑像,灰蒙蒙的左眼映不出半点光影。他摇了摇头,“不必了。我已有所皈依。”
气氛有瞬间的凝滞。旁边等待的柳成挑了挑眉,葛远垂下的睫毛颤了颤,阿常则紧张地看看李夫子又看看他家菩萨。
李夫子脸上的笑容不变,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解与……茫然。他并未动怒,反而更加耐心,温言软语,从入乡随俗讲到礼多人不怪,甚至搬出菩萨慈悲,不拘形式的道理,试图说服迦蓝完成这最后一拜。重复了几次劝说无果后,李夫子有点上火了,他从上到下看了迦蓝好几遍,揉着腮帮子一脸的牙疼。他看看柳成想让人劝一劝,柳成却刚好背过了身正在欣赏梁柱上的红漆,他又看向葛远,葛远嘴唇动了动,低头看着地面。阿常……这孩子更是有样学样,李夫子愁啊,他想说什么,却又满眼的不舍,最终只是匆匆走向礼殿深处那片更幽暗的阴影。隐约能听见他压低声音在与谁交谈,语速很快,带着请示的意味。
柳成趁机凑到迦蓝耳边,用气音飞快地说:“硬茬子啊小佛子……不过,干得漂亮。”语气里竟有几分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迦蓝瞥了柳成一眼,没搭理。
不多时,李夫子回来了,脸上重新挂上温和笑容,仿佛刚才的僵持从未发生。他对迦蓝的态度甚至比之前更好,更耐心,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斟酌。
“既然已心有所属,那强求一拜确实不妥,是书院考虑不周了。”李夫子语气诚恳,“只是这入学之礼,总需有个凭记。您看这样可好——若实在不愿拜,便取您一滴指尖血,滴于这莲牌之上,也算结个缘法,留个印记。”
这次迦蓝没有反对,他伸出手。李夫子赶紧一把捏住。
“好了好了,这就成了!”李夫子松了口气,又给迦蓝和阿常各发了一根青色布条,上面用朱砂画着一组古怪的的符号,与柳成、葛远莲牌上系着的一模一样。
“这是组内编号,证明你们四位是一队的,互相有个照应。”李夫子解释着,见阿常盯着符号一脸懵懂,又宽慰道,“不用紧张,记不住也没关系,就是个记号。咱们书院啊,菩萨心善,规矩是严了些,但目的都是为了大家好。学得不好,无非就是打着修心的名义,换个环境多抄几遍书,多干点活,心诚了,一样能圆满。”
阿常听到“学得不好”再想到可能面临的后果,还是本能地抖了抖。李夫子见状,乐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别怕别怕,我看你是被唐夫子那张脸吓着了。他也不容易,就是当初被砸坏了脸又伤了嗓子,其实人可好了。修心啊,你是不是听柳成胡说八道了?”说着他又瞪了一眼柳成,但是一点都不严厉。
“你别听他瞎说,他就单纯的吓唬小孩玩。”李夫子压低了声音,像是跟阿常分享什么内部消息,“说白了,就跟官府的文书小吏差不多,抄抄写写,整理卷宗,干的都是轻巧活儿。以前还有身体弱、干不动重活的学员,主动申请去修心呢!”他伸出手,让阿常摸了摸他的手背,那手掌柔软而温热,与活人无异。
“我当年也是学员,学得稀里糊涂,后来就去了静心苑修心。结果发现不过是自己吓自己,修心除了无聊点其实也不坏。在见过菩萨真容,体悟过书院真意之后,才觉得啊外头也没什么意思。我就天天求菩萨收留,好不容易才留在书院,但因为成绩太差就只能当这引导新人的夫子。”
他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了,连忙打住,催促道:“好了好了下次再说啊,你们赶紧往下走,可别错过了山长主持的入学仪典,那才是重头戏!”
说完又想起忘记给几人关于住处,李夫子急着要去拿房牌,眼神在迦蓝身上打了个转又有点犹豫。柳成终于看够了柱子嘻嘻笑着接了话:“夫子放心,我们队上一轮运气不错,有个小院子,够住。” 李夫子一听高兴了,很放心地挥手让他们快走。
就在四人即将踏出礼殿时,后面又匆匆赶来三个人。是三个面色惶急的中年男人,他三个,加上那个因抢夺莲牌被拖走的青年,本该也能凑做一队,如今硬生生缺了一个。三人堵在礼殿门口,对着已经开始收拾香案的李夫子点头哈腰,好话说尽,试图商量能否通融,或是再给他们分配一个人。
李夫子却连眼皮都没抬,自顾自地将香炉里的灰烬倒入一个布袋,动作一丝不苟,仿佛那三个大活人根本不存在。任由那三人急得面红耳赤,最后甚至跪在了地上哀求,他也无动于衷。
葛远低下头,加快了脚步。柳成推着还在回头张望的阿常往前走,语气轻松:“别看了,书院的规矩,缺了人就组不成队伍。他们啊,新人又没分可降,大概直接去修心吧,你刚刚不是也听到了?修心不坏,没准还能当夫子呢。”
迦蓝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三个人仍跪在礼殿门槛外,无论如何也踏不进那近在咫尺的门内,像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他们脸上的绝望浓得化不开,对比殿内李夫子那从容收拾香案的背影,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门槛割裂成的两个世界。
柳成注意到迦蓝的目光,扯了扯嘴角:“怎么,小佛子心软了?”
迦蓝收回视线,摇了摇头。“师傅教过,有些病大夫能治。有些命……神仙难救。”他顿了顿才又说,“我不是神仙,救不了众生。”
柳成“咦”了一声,侧过头,第一次用带着点真正讶异的目光仔细打量迦蓝。他似乎直到此刻才真切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前佛子,并非他想象中那种悲天悯人、圣光普照的泥塑菩萨,而是一个有着自己界限的甚至有自己小心思的活人。这跟他预想的得道高僧真就不太一样。
但随即,柳成眼中又闪过一抹了然,甚至带了点更浓的兴趣。他低声笑道:我倒忘了你现在是尊邪菩萨。不过以毒攻毒……没准儿啊,在这地方反而更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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