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封情书

　　六月的最后几天，空气里除了日渐浓重的暑气，还悄然弥漫起一股别样的躁动。毕业，这个曾经看似遥远的名词，随着期末的临近和香港回归庆典的即将到来，像一片逐渐清晰的阴影，投射在师范专科学校九七届毕业生的心头。

　　午后，图书馆靠窗的位置，苏默正对着一道复杂的古文断句题凝神思考。窗外，知了声嘶力竭，阳光将梧桐叶片晒得有些发蔫。几个同班同学在不远处的书架旁低声交谈，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了过来。

　　“……我爸说已经托人问过了，我回县一中应该问题不大。”
　　“真好，我家那边估计就是镇中学了。”
　　“晚晴肯定没问题吧？她爸妈都是市重点的老师，回去进一中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那肯定啊，说不定还能留校呢……”

　　“留校”两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苏默一下。他握着钢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水在纸上洇开一个小小的墨点。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个熟悉的方向。林晚晴正坐在她常坐的位置上，低头专注地写着什么，阳光在她乌黑的发顶跳跃，侧颜宁静美好，仿佛周遭那些关于未来的议论与她无关。

　　然而，苏默知道，并非无关。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和面前这本从旧书摊淘来的、页面泛黄的参考书。一种冰冷的现实感，像初冬的溪水，缓缓漫过心田。他和她，终究是不同的。她的未来清晰而光明，如同一条铺就好的坦途，终点是熟悉的城市、体面的工作和父母的庇护。而他的前路，却如同笼罩在晨雾中的山道，模糊不清，最大的可能，是被分配回那个生他养他、却也困住他的偏远小镇，做一名普通的乡村教师。

　　这并非不好。对于靠着助学贷款和打工才能完成学业的他来说，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已是莫大的幸运。可是……当这条既定的道路，与那个光芒万丈的女孩可能奔赴的方向，呈现出南辕北辙的态势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无力感，便悄然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还能像现在这样，偶尔与她并肩走在校园里，讨论诗书，默契地相视而笑吗？那些匿名信里构建起的、看似坚不可摧的情感世界，在现实的巨轮面前，是否会脆弱得不堪一击？

　　“在看什么这么出神？”

　　轻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林晚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两杯用搪瓷缸装着的、学校食堂免费提供的凉白开。她将其中一杯放在他手边，自然地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

　　“没什么，”苏默慌忙收敛心神，掩饰性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冰凉的清水暂时压下了喉间的干涩，“一道断句题。”

　　林晚晴没有深究，她的目光扫过他面前那本略显破旧的参考书，语气随意地问：“快期末了，暑假有什么打算吗？还是留在学校？”

　　“嗯，”苏默低低应了一声，“找点家教的工作，或者……在收发室多值几个班。”他顿了顿，几乎是鼓起勇气，才状似无意地反问，“你呢？”

　　“我爸妈希望我早点回去，”林晚晴用指尖轻轻划着搪瓷缸上的红字，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说是……可以提前去一中见习，熟悉一下环境。”

　　果然。
　　苏默的心微微下沉。那片名为“未来”的阴影，似乎又逼近了几分。

　　“那……挺好的。”他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和吊扇转动的声音。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再是以往那种舒适自然的静谧，而是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沉重。

　　“其实，”林晚晴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不想惊扰这午后的宁静，又像是经过了一番思量，“也不一定非要回去。现在好像……也可以试试考‘专升本’？”

　　“专升本”三个字，像一道微弱的光，瞬间穿透了苏默心中的阴霾。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她。

　　林晚晴没有看他，依旧盯着手里的搪瓷缸，耳根却微微泛红：“我也是听学长说的，好像有名额限制，挺难的……但，总归是多一条路。”

　　她的话说得含蓄，甚至没有明确鼓励他去考。但苏默却从她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和闪烁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珍贵的、属于她个人的期盼。她不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她是在小心翼翼地，为他，或许也是为他们，指出一个可能的方向。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苏默的鼻腔和眼眶。他慌忙低下头，死死盯着桌面上的木纹，生怕泄露了此刻翻江倒海的情绪。

　　“是……是吗？”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我了解一下。”

　　“嗯。”林晚晴轻轻应了一声，站起身，“我那边书还没看完，先过去了。”

　　她端着杯子离开，脚步依旧轻盈，却在苏默心中留下了久久无法平息的波澜。

　　他重新拿起钢笔，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专升本”三个字，以及她说这话时，那微红的耳根和闪烁的眼神。

　　窗外的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阳光炙热依旧。但苏默感觉自己的世界，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那名为“现实”的阴影依旧存在，甚至更加清晰，但在那阴影的对面，却有一盏微弱的、名为“可能”的灯火，被那个女孩，亲手点亮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钢笔，粗糙的笔杆硌着掌心，带来一种真实的痛感。

　　未来，似乎不再仅仅是被动接受的命运，而是变成了一个需要他主动去争取、去搏一把的选项。而搏一把的动力，就来自于身边这个，他愿意用尽全部力气去靠近、去并肩的女孩。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