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为何先降

作者:一杯好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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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女夜话


      贞曜十九年春,京城的风已经不那么咬人,只是仍带着一点寒意,从宫墙檐角一阵阵掠过。

      温室殿的窗棂被风吹得轻轻作响,昭宁十五岁。几年前,按制迁出紫宸殿东侧的偏殿,正式分居温室殿。那殿就在紫宸殿东,一廊相接,武元姝若有事,半盏茶的工夫她便能跑到跟前。

      她个子蹿了不少,站在廊下,已经快到顾长陵肩头。眉目间那股凌厉是学来的,学她娘的;眼底偶尔露出来的一点柔,是天生的,十几年之间,被这座宫城里那几个人一点一点养出来。

      清晨,她披着一件窄袖深色短袍,腰间束着细纹玉带,正往外走。

      “今日去宗学?”顾长陵从廊下拐角处出来,手里还拎着一卷竹简。

      昭宁脚步一顿:“被你看见了。”

      “你走路像风卷过去。”顾长陵啧了一声,“想不看见都难。”

      昭宁瞪他一眼,伸手去接那卷竹简:“这是你昨天说要给我看的?”

      “《兵法心要》。”顾长陵把卷子递给她,“你不是说书上的例子都太旧,我就自己写了一卷。”

      “你写的?”昭宁眼睛一亮,“那我要收着。”

      她说完,下意识把竹简往怀里往里塞了一下。动作很自然,像是怕哪阵风把它刮走。

      顾长陵看在眼里,笑了笑:“去吧,别上课打瞌睡。”

      “我不困。”昭宁哼一声,“是别人困。”

      她迈下台阶,走得很快,很利落。只是走到廊角时,忽然停了一瞬,抬手摸了摸额前那一小缕碎发,确定自己今日发冠戴得端端正正,才继续往前。

      十五岁的姑娘,会在出门前照照自己。

      顾长陵看见这一点,眉尖很轻地动了一下。他曾经在校场上,看见过她满身是汗、头发乱成一团地挥枪;也看见过她在前殿角落里,抱着《春秋》打哈欠。

      如今第一次,觉察到她出门前,会在意“看起来如何”。他没有立刻多想,只把这点放在心里,转身往外走。

      廊下另一侧,两个小尾巴也连蹦带跳地来了。

      五岁多的小公主被嬷嬷牵着,比她晚出生一刻的皇子走在另一侧,步子稳稳的,比姐姐少了几分撒欢,多了一点早熟。

      “阿父!”小公主挥手。

      “今天又偷跑?”顾长陵一把将小姑娘抱起来,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阿姐已经去上课了。”

      “我也要去。”昭安不服气,“我要看她!”

      “你去宗学做什么?”顾长陵失笑,“去抢她课桌?”

      皇子在旁边很乖地行礼:“父帅早。”

      “你就靠谱些。”顾长陵放下妹妹,捏了捏儿子的肩,“今日跟谁读书?”

      “先生说,要教《周礼》。” 昭正认真答,“说是以后上朝要用的。”

      顾长陵“嗯”了一声,心里却忍不住感慨。昭宁十五,龙凤双胎,转眼也到了该学朝仪的年纪。当年产房外那一夜的雪,仿佛还在眼前。

      宗学课上,昭宁照例坐在最前一席。今日讲的是《左传》,先生讲到“赵宣子择婿”,讲到“择才不择门第”,又讲到“宦途与婚途常相缠绕”,讲得极慢,目光不时往前排看。

      昭宁听得有些不耐烦。不是不懂,恰恰是太懂,这些年,她多少看过一点朝堂上的东西,知道先生这一堂课,不只是讲古,还在给她打一圈关于“将来婚配”的前言。

      她忍不住低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旁边有人传来极轻的一声笑。

      “殿下不爱听?” 声音温温的,不高不低。

      昭宁侧头,看见的是一张干干净净的少年脸。

      那少年十五六岁,戴着一顶简朴的文冠,身上学子常服,眼睛不大,却清透。不是那种惊艳的好看,却是看久了会让人心里静下来的样子——谢惟明。

      谢家旁支,幼年进宫陪读,性子温和,文章极好。他是这几届宗学里,少数敢当面指出书里错漏的人,也是为数不多,敢在课堂上跟昭宁辩几句的人。

      昭宁与他,从小一路念到大,打小就熟,却很少像现在这样,在先生讲“婚配”时,低声聊这一课。

      “不是不爱听。”昭宁压低声音,“是听过。”

      “‘择才不择门第’这类话,听多了耳朵生茧。”

      谢惟明笑了一下:“殿下耳朵生茧,臣还没听够。”

      昭宁瞪了他一眼:“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殿下将来亲自挑人时,臣就知道了。”他一本正经,“愿殿下择人如择将。”

      “怎么?”昭宁挑眉,“你还怕我挑错?”

      “臣只是……” 谢惟明顿了顿,低低道,“希望殿下到时候,能先看心,再看门第。”

      “心?门第?”昭宁忍不住笑,“你脑子里想得倒多。”

      她说得洒脱,自己心里却像被什么碰了一下。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心有所属。只是这些年,她在宗学里看过许多宗室少年、贵介子弟。有人骑术好,有人数学好,有人出身显赫,有人言辞漂亮。

      唯独这个谢惟明,他好像是……看到她是“人”,而不是“棋”的那一个。

      先生抬眼看了他们一眼,竹板轻轻敲了敲案:“殿下。”

      昭宁立刻挺直背:“学生在。”

      “刚才那句‘择才不择门第’,你如何看?”先生问。

      昭宁想了想,非常诚实:“看人而定。若是帝王择夫,学生以为先看那人对大周,对皇权如何。”

      “至于门第。”她顿了顿,目光不自觉掠过谢清晏,又迅速收回:“至于门第,门第……可以看,可不该只看。”

      先生目光一亮:“殿下所言,与陛下当年立律时,大致相合。”

      他抚须笑道:“如此,老夫放心。”

      堂下一片低低的窃语。有人仰头去看昭宁,有人悄悄衡量:这位未来的皇帝,会不会真按她刚才说的那样去择夫?

      而顾长陵,并不在这堂课里。他只是恰好,站在宗学外的夹道里,看着人进进出出。

      先生散课后,昭宁离席,手里抱着几卷书,脚下一阵风过去。她走到廊下,正想直接走。一个人却追出来,叫了一声:“殿下。”

      谢惟明追到廊下,站定,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殿下,今日课上的那句,臣……很佩服。”

      “哪句?”昭宁装糊涂。

      “‘看人,而不只看门第’。”谢惟明认真道,“若大周后世皆如此,那一定是好事。”

      昭宁“哼”了一声:“你这话,要拿去朝堂上说。别只在廊下说给我听。”

      谢惟明笑了笑:“朝堂上轮不到臣说。”

      他定定看着昭宁那双明亮的眼睛,声音轻了半寸:“现在说给殿下听,便已足够。”

      昭宁心里突兀地跳了一下,她扭过头去:“……我走了。”

      说完迈步。这一次,她走得比平常快了一点,也就是这一眼这一句,被不远处的某个人看在眼里。

      顾长陵站在转角后,一直没有惊动他们。他看着昭宁迈下台阶,看着谢惟明站在廊下,目光温温地送她离开。再联想到刚才她出温室殿时,特地在意发冠的那一瞬,他心里某块,悄然组合起来。

      他的女儿,十五岁了。她有心事了。

      那天夜里,顾长陵被昭宁“堵”在了紫宸殿外的回廊上。

      昭宁从柱子后面探出头,“阿父,你今晚去哪儿?”

      “去找你娘。”顾长陵如实回答。

      “那先给我一刻钟。”昭宁拦住他,“我有事问你。”

      顾长陵看她那张一本正经的小脸,隐约猜到点什么,还是点了头:“好,去树下说。”

      紫宸殿后的小院里,种着几棵老槐。夜风吹过,树影晃动。昭宁站在那棵最粗的槐树下,仰头看了一眼树冠,又看向他:“阿父,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喜欢娘亲的?”

      顾长陵顿住了,他没想到她第一句话就捅到这里。

      “你昨儿还在背《吴子兵法》。”顾长陵咳了一声,“怎么一夜之间,跑来问这个?”

      “我背完了。”昭宁道,“背完了就有空想别的。”

      她盯着他,眼里带着一点少见的不自如:“你说,什么时候?”

      顾长陵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很早,早到臣自己都不愿意承认。”

      昭宁皱眉:“那你怎么知道,那就是喜欢?”

      顾长陵想了想:“看见她,就怕。”

      “怕?”

      “怕她受伤,怕她累,怕她死。”他很坦诚,“臣在战场上,从不怕死。唯独一想到她死在前头,臣就怕得发抖。”

      他转头看昭宁:“后来某一天臣发现,除了陛下,天底下没人能让臣怕成那样。那就知道了。”

      昭宁认真听完,低头想了半晌:“那如果,我也有这样的人。是不是,就是……喜欢?”

      顾长陵心里已经有数,却还是问:“你怕谁死?”

      昭宁被问得一堵:“当然怕你和娘亲死。你说怕一个人死,那我有很多。”

      “还有几个?”顾长陵追问。

      “还有……”昭宁顿了一下,她那点少年气一时过不去关,脸有点红,索性别过头去:“我还不想说。”

      “那就先别说。”顾长陵也不逼她,“说早了,反倒不真。”

      他顿了顿,又道:“那你一看见那个人,就想躲开,还是想多看几眼?”

      昭宁脱口而出:“想看。”

      顾长陵轻轻叹了口气,看来是真的。

      “阿父。”昭宁抬眼看他,“你会不会生气?”

      “生气什么?”

      “我……有喜欢的人。”她声音低下去,“我十五岁了。你十五岁那年,都在打仗。”

      顾长陵笑了一下:“是,但十五岁的人,只要还活着,就可以喜欢别人。”

      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很平:“只要你知道,你喜欢的是人。不是把他当棋子,不是因为他的姓氏门第。那阿父,会替你看一看。”

      昭宁眼睛猛地亮了一下:“你替我看?”

      “看看他为人如何,心地如何。”顾长陵道,“至于喜欢不喜欢,那是你的事,阿父管不了。”

      昭宁很认真地点头:“他是人,我不想拿他换什么,也不想让别人用他来要我的东西。”

      她抬头:“你……觉得他如何?”

      顾长陵挑眉:“你指谁?”

      昭宁一顿,意识到自己露了馅,咬咬牙:“谢惟明。”

      顾长陵点点头:“读书好,人清明,是个好孩子。”

      昭宁立刻警觉:“你不会……现在就去告诉娘亲吧?”

      “你怕什么?”顾长陵反问,“你娘亲又不会把他砍了。”

      昭宁嘴唇动了动,“娘亲会先看他家谱,看完再拿折子压我。”

      顾长陵被逗笑了:“你娘亲,是不会用你做棋子的。这一点,你该比谁都清楚。”

      昭宁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可我还是有点怕。”

      顾长陵看着她,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怕的那一点,就留给我。等你想好了,自己愿意跟她说的时候,我再开口。”

      “在那之前。”他道,“这一层,就先由阿父来知道。”

      “你娘亲不是天下第一聪明的人。”他笑,“她有时候,也需要别人多留一点缓冲。”

      昭宁愣愣看着他,忽然抱住了他:“阿父,我……不想成亲。”

      她闷声道,“我只想想让他留在我身边。”

      “这就是成亲。”顾长陵一本正经,“只是换个说法。”

      “那我就想成亲。”昭宁立刻改口,“储君择夫。”

      顾长陵失笑:“将来你坐那椅子上,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

      他拍了拍她的背:“先把兵书背完。别到时候,人家问你何以立国,你只答得出我喜欢他。”

      昭宁哼了一声,松开他,往回走。走到廊角,她又停了一下,回头:“阿父,你不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喜欢娘亲。”昭宁很认真,“你这些年,好像很累。”

      顾长陵愣了愣,随即笑得很慢:“累,可值得。”

      他说完,转身往紫宸殿内殿走去。这一晚,他打算跟另一个人,谈一谈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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