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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相会·迷雾同舟
九襄只觉得身子一轻,再度被萧逐那不容抗拒的臂力带离地面。一阵恍惚袭来,时光倒转,她仿佛又回到了寺院后山的午后,眼前依旧是那个如惊鸿般落下的少年身影。只不过,这次他们是往山下奔跑。
待终于力竭,萧逐扶着一棵老松停下脚步。
“撷芳筑?”
九襄一抬眼呆住了。这不过半日,又回来了。
“怎么了?”萧逐不解。
九襄不语,上前叩响门环。等了半晌,木门才“吱呀”开了一道缝,一位须眉白发的老翁眯着眼探出头来。
九襄微微提高声音:“老人家,可还认得我?我今日晌午刚离开。”
老翁侧过耳朵,眉头紧锁:“啊?你说晌午饭了没?”
她凑近扬声道:“我是九襄!”
“要买姜?”老翁这回听清了,却会错了意,絮絮叨叨起来,“早市在东头,我们家没有。姑娘你快去罢,再晚该收摊了……”
九襄一怔,只得再问:“李仵作可在家中?”
“你要投宿?”老翁恍然大明白似的,连连摆手,“姑娘,我们这儿不是客店,你找错门喽!”
老人家糊涂,萧逐可听明白了。
萧逐见状,深吸一口气,凑到老翁耳边,提气扬声:
“老人家——!我们昨夜便宿在此处!今早方才离开!您再仔细瞧瞧她的模样!”
这一声如同洪钟,震得老翁耳膜嗡鸣,总算听清了大半。他眯起浑浊的双眼,仔仔细细将九襄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脸上困惑之色却愈发浓重。
“后生,莫要诓我……”他慢吞吞地摇头,带着笃定的固执,“这‘撷芳筑’的主人外出游方去了,庄子空了三年啦,除了我这个守门的老骨头,哪里还有别人住过?”
老人家此话一出口,萧逐脸色骤变,九襄更是浑身一颤,面上血色尽褪,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梁骨猛地窜起。她下意识伸手探入怀中——指尖触到那本微凉的册子时,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还好,李白临别时赠送的《蝶谱》还在。
(冯宝莲OS:看吧看吧,事出反常必有妖!那李白难不成真会什么妖法?小老鼠,你机灵,去探探虚实呗……什么?你怕鬼?!说你胆小如鼠,还真是半点没冤枉你!)
被点到名的小毛球吓得一个激灵,浑身的绒毛炸得如同蒲公英般蓬松。它慌忙把脑袋往九襄袖口深处钻,两只小爪子还紧张地捂住了耳朵,短小的尾巴紧紧贴在身上,发出细弱蚊蚋的呜咽声。
“嘶嘶嘶嘶”任冯宝莲如何在灵识里催促,它只管闭紧眼睛,把自己缩成个瑟瑟发抖的毛团。
(冯宝莲OS:你说什么?‘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好你个鼠痞子,不学好,学得跟街溜子一般。现下管饭的人丢了——你的全肉宴丢了!)
眼见老人家关了院门,想到冯泓还不知安危,九襄心中焦急,慌乱中脑子里闪出一个人,便是昨夜与他们一起在此饮酒的张县丞。
于是,二人带着一身尘土与惊疑直奔县衙。
张县丞正在二堂处理公务,见九襄去而复返,惊得立刻起身。
“九襄姑娘!萧…”他话到嘴边猛地顿住,才发现九襄身边换了人,目光惊疑地落在陌生的萧逐身上。
“县丞大人,”九襄立刻接过话头,气息微促,“我与萧参军方才在城外遇袭,”她侧身一步,将萧逐稍稍让前,语气自然地介绍道:“这位也是自己人,他是萧参军的侄子,日前恰来寻参军,便出手救了我,但混乱中我们与萧参军失散了。县衙可否立刻派遣人手,沿着官道往卧龙山去搜寻?我怕晚了,萧参军会有危险!”
张县丞闻言,面色骤然凝重,当即唤来王捕役:
“快!点齐一队人马,立刻去卧龙山搜救萧参军!”
之后,张县丞将二人暂且安置在县衙后衙东厢静室。
九襄迟疑着,并未将今日“撷芳筑”的疑问和盘托出。只问了一句,“李仵作可在?”
张县丞笑道:“李仵作自然是在白河县县衙当班,九襄姑娘若有要事寻他?我马上唤人去喊他。”
“倒非急事。只是昨夜他问的那个事,我忽然想到些头绪,本想与他说说。”九襄故作不经意地重提昨夜种种,言语间,那双清凌凌的眸光却始终凝在张县丞脸上,不肯错过他眉梢眼角的任何一丝细微颤动。
“昨夜?”张县丞略一迟疑,正待开口,一声通报陡然从前堂传来,硬生生截住了他的话头。原来是安庆县县尉到,县尊请他去商谈要事!
“二位且宽心等候,参军自有天佑,必有佳音。我去去就回。”
张县丞匆匆离去,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九襄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萧逐的手臂上。想起片刻前在悬崖边,自己从失控的马车上跌落,正是落入这坚实有力的臂弯之中。生死一线间的托付与守护,与眼前这新鲜的血痕交织在一起,一种陌生的情愫混合着担忧与悸动,如微澜般在她心底泛起,在血腥味未散的静谧空气里无声荡漾。
她下意识地上前半步,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那丝急切:“你的手臂…受伤了?”
萧逐闻言,侧目瞥了一眼自己的左臂,不甚在意地微一摇头:“皮外伤,无碍。”他的语气依旧沉稳,仿佛那正在渗血的不是自己的皮肉。然而当他转回视线,目光不经意间与九襄满含关切的眼眸相触时,那冰封般的镇定似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两人目光一触,又仿佛被那无声荡开的涟漪烫到一般,飞快地各自闪开。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可他们却仿佛都听见了,彼此心中那根紧绷的、关乎生死安危的弦旁,另一根更纤细、更隐秘的弦,被这鲜血与担忧,轻轻拨动了一下。
“九襄,我……”萧逐欲言又止,实是不知从何说起。
九襄却倏然起身,眼眶微红,声音有些发颤:“方才……多谢兄长舍身相救。”
“兄长”两个字落在萧逐耳中,方才所有难以言喻的悸动,都随着这两个字沉甸甸地落了下去。
“……我已是她堂兄。她能如此自然地唤我兄长,看来这一路上,与她生父的心结已然解开了。”萧逐心道,忙上前扶起她,勉强挤出一句话:“都是一家人,这些原是分内之事,不必多礼。往后……兄长理应照应你。”
一声衙役的邀约适时传来,打破了沉默,也解了二人的尴尬:“县尊请小菩萨二堂说话。”
及至二堂,礼见县尊后,两人才察觉气氛非同一般。王捕役垂手侍立,旁有位陌生官差,眉眼间带着风尘与精干。一堂屋人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肃杀之气。
“张县丞,萧参军可有消息?”见此景,九襄一惊,担心是冯泓不测,追问起冯泓的下落。
“姑娘莫急。王捕役带队搜遍了官道,虽未找到参军,却也未见任何不测之象。这未尝不是好消息,至少证明参军暂无性命之忧。萧参军吉人天相,下官定会继续加派人手,扩大搜寻范围。”张县丞赶忙安慰她道。
“可见杀手尸体?”九襄追问。
“这……倒也未曾见到。只不过,已查到那些追杀者乃是本地鲨鱼帮的人。”王捕役自觉有负所托,颓然叹道,“这帮人并非什么训练有素的死士,不过是鲨鱼帮里讨生活的,实为一群不成气候的乌合之众。”
九襄声音更沉了几分,“……便有可能是杀手得手,带走了萧参军……”
“九襄莫要过度忧心,且听我说。叔父久经沙场,几个山野杀手,定然不是他的对手,他也定有脱身之法。或许此刻正隐匿于暗处,等待时机与我等联络。”萧逐见她眉宇间忧色深重,忙温声安慰。
“正是!本官亦听闻,萧参军乃是镇国大将军的军前谋士,最善运筹帷幄,临机决断。如此人物,岂是宵小能伤?”吴县令言语铿锵,意在安抚九襄,随即神色一肃,目光转向身旁那位精干的官差,顺势引见道,“九襄,你且放宽心。倒是眼前有一紧要之事——这位是安庆县的王县尉,携紧急公文与一桩悬案,慕你‘小菩萨’之名特来相请,望你能出手相助。”
那安庆县王县尉稍作客套便切入正题,说起一桩一周前发生的命案。萧逐越听越是心惊,那地点、那死状,这不正是他亲眼所见的“假菩萨”殒命之案么!原来那江心寺,正在安庆县辖内。
“……案发于本县著名的江心寺左近江面,那假冒您名号行骗的女子,竟暴毙于她自己行骗之时,死状极其诡异。如今民间谣言四起,多有不经之谈,竟污蔑是寺中供奉的王镇恶将军鬼魂作祟。下官此番前来,正是恳请真正的小菩萨移步,一则安抚惶惶人心,还江心寺一个清白;二则仰仗您之智慧,助我等查明真相,还地方一个清朗乾坤。”
眼见九襄面露疑惑,王县尉忙欠身解释:“小菩萨初来乍到有所不知,那江心寺中供奉的,正是我朝开国大将——王镇恶将军。民间素来敬畏,奈何那恶女此前假借‘小菩萨’之名蛊惑乡里,如今她暴毙,不少愚民不察其奸,反将这祸事迁怒于将军英灵,以致祠前时有滋扰,惊扰亡魂,实为大不敬!因而,解铃还须系铃人。下官特来恭请真正的小菩萨移步,以您的智慧与威望,平息纷扰,安抚人心。”
“大人言重了。”九襄声音平和,却自有一股力量,“我本就一介平民,无心纷扰,枯名钓誉。却不想,虚名竟会招此风波……肃清流言,安抚百姓,本是分内之事。小女子虽力薄,亦当尽力而为。”
她话锋微转,目光看向一旁的张县丞,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只是……此番与我一力破案的萧参军还未归来……”
张县丞当即拱手,神色郑重:“小菩萨放心前去查案便是。萧参军那边,一应事宜自有本官安排,必将他安然无恙地送至您身边。”
九襄闻言,与萧逐对视一眼,见他面色凝重却目光坚定地冲自己微微颔首,当即心领神会,不再有丝毫犹疑。她转向王县尉,声音清越,掷地有声:“既如此,事不宜迟,我等便随大人同去。”
马车驶出县衙,辘辘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车厢内,萧逐与九襄相对而坐,窗外流动的光影在他眉眼间明灭。
“那日折返寺院寻你未果,”萧逐将数日来的焦灼辗转尽数压下,所有为她牵动的情绪皆深藏于心,只余一派冷硬的平静,沉声道:“却听见两个香客议论,说江心寺出了个‘小菩萨’,香火极盛。”他指尖无意识地叩着膝头,“我当即雇舟顺流而下,来到这江心寺,却发现这江心寺非常独特,它的独特不只在供奉的并非佛门圣像,而是顶盔贯甲的将军,还有更独特的……”
“是什么?”
“你自己看吧。”此时马车正行至下山路的开阔处,萧逐索性挑开车帘,他抬手遥指江心——只见苍茫水天之间,一座孤绝的建筑巍然盘踞于江心激流之中。在氤氲的水汽与沉沉的暮色里,它不像寺庙,反倒更像一头行将苏醒的、匍匐在江心的巨兽。那厚重的墙体饱经风浪冲刷,色泽幽暗,恍若覆盖着一身冰冷的鳞甲。
整座寺庙在暮霭中沉默,檐角的阴影斜斜投下,如同巨兽低垂的眼睑,窥视着往来的一切生灵。它与世隔绝,没有桥梁相通,唯有几叶孤舟在昏黄的江面上飘荡,像是被无形之力牵引着,往返于人间与这片神秘的领域之间。
“回头是岸……”九襄不由倾身,远远地读到山门匾额。
“虽是岸,却无桥,若想上寺磕拜,唯有乘舟一途。”萧逐唇角轻扬,那笑意与当年在寺院廊下时一般无二,带着几分不经意的洒脱,瞬间穿透了时光。
这熟悉的笑意撞进九襄眼里,让她心尖没来由地一颤,仿佛昨日重现,连带着旧日那份懵懂的情愫也悄然复苏。她慌忙错开视线,将身子收正,将话题硬生生拽回正事:
“你…你今日便是从安庆而来,可见过那‘小菩萨’?”
“也是奇缘,案发之时,我便在场,亲眼目睹了一切诡异,我还查看了她的尸体……”萧逐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欲言又止。那些关于假菩萨身份的模糊直觉在他心头盘旋。话到唇边辗转几回,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化作一个含糊的起始:
“她……大概十七八……”
“永嘉公主?!”九襄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便觉失言,忙地捂住樱唇,生怕被车外之耳听去了。
萧逐如遭雷击,猛地看向她,眼中满是震骇——此念不过在他脑中一转,她竟能窥破?!
他怎会知道,是九襄体内的冯宝莲,在他思绪松动的那一刹,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一闪而过的名字。
(宝莲OS:失策失策!本想默默“吃瓜”围观你俩拉扯,奈何他心绪波动太大,“永嘉公主”四个字跟炸雷似的蹦出来,这下被迫营业了!)
一路车马颠簸,伴着规律的蹄声,萧逐将他于中元节那夜的诡谲遭遇,连同在安庆县探查到的种种线索,向九襄毫无保留地细细道来。
随着马车辘辘行至山下,进入安庆县,江心寺的轮廓在暮色中愈发狰狞。它不再只是远观的剪影,而是化作一具有呼吸的庞然之物。每一次浪涛拍打礁石,都像是它沉睡中的鼾声;每一扇黑洞洞的窗牖,都似它半阖的眼眸。没有香火缭绕的祥和,唯有横亘江心、截断水路的沉默威压,仿佛正从百年沉睡中缓缓苏醒,默然注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渡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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