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悸动

　　宿舍里，空气像是凝固了。
　　旭东翔还在像一头找不到出口的绿源星蛮牛，在不大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要把方浩然怎么样。
　　叶暖暖扶着田乐甜的肩膀，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全是无声的担忧。
　　而田乐甜，她只是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自己个人终端上那一行字。
　　那一行冰冷的，没有任何多余字符的，来自【系统安全中心】的官方通告。
　　“全息协议存在漏洞。已修复。无关键数据泄露。”
　　旭东翔也凑过来看了一眼，随即不屑地“切”了一声。
　　“又是这套官方说辞！什么漏洞，我看就是那个冰块脸搞的鬼！他肯定是为了报复你，才故意把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田乐甜一个抬手的动作打断了。
　　田乐甜没有看他，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行字上。
　　她的指尖，在那片冰冷的光幕上，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来回划过。
　　“全息协议存在漏洞。”——这是指出问题。
　　“已修复。”——这是给出结果。
　　“无关键数据泄露。”——这是最终结论。
　　冷静，客观，精准，没有一个字的废话，更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地球人的、用来缓和气氛的安慰性词语。
　　这是一种她无比熟悉的语言模式。
　　一种刻在她脑子里的，属于某个人的，独特的“乱码”。
　　她的手指停住了。
　　一段段被她当成“嫌弃”的记忆，不受控制地从大脑深处翻涌上来，与眼前这行字，猛地重叠在了一起。
　　星海联合学院的开学第一天，她因为追逐一只可爱的多耳朵蹦蹦兽而迟到，气喘吁吁地撞进一个人怀里。那个人扶住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个人终端，然后用那张毫无波动的脸，对着她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的心率超过了安全阈值。建议降低移动速度。”
　　指出问题，给出建议。
　　在绿源星生态穹顶，她被一种会发光的藤蔓缠住了脚腕，动弹不得。他“恰好”路过，用一把小巧的工具精准地切断了藤蔓的核心节点，在她结结巴巴地道谢时，他只是平静地陈述。
　　“这种植物有趋温性。你的体温过高。”
　　指出原因，陈述事实。
　　在图书馆，她的星际历史作业因为文件格式错误，被智能提交系统连续驳回。就在她急得快要抓狂时，他从她身边走过，眼睛甚至都没有看她，只是目不斜视地丢下一句话。
　　“文件格式错误。应为‘.stf’，而非‘.sft’。”
　　指出错误，给出正确答案。
　　田乐甜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了。
　　她猛地划开个人终端的另一个界面，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飞快地输入一串密码。
　　一个被她命名为《方浩然嫌弃我的一百个证据》的加密文档，跳了出来。
　　这是她的秘密宝藏，也是她的伤心源泉。里面记录了她和方浩然每一次“灾难性”的相遇，和她对他每一句“刻薄”话语的解读。
　　她打开文档，视线从第一条开始往下扫。
　　【证据一：开学第一天，我迟到撞到他，他居然说我心率过高，嫌我吵。】
　　她看着这条记录，脑子里却自动浮现出那句冰冷的建议——“建议降低移动速度。”
　　【证据十七：在绿源星，我不小心被藤蔓缠住，他救了我，却说我体温过高，嫌我热得像个小火炉。】
　　脑子里回响的，却是那句毫无感情的科普——“这种植物有趋温性。”
　　【证据二十三：图书馆提交作业，他路过，用那种看垃圾的眼神看着我，冷冰冰地指出我文件格式错误，显摆他什么都懂。】
　　耳边响起的，是那句简短到不能再简短的提醒——“应为‘.stf’，而非‘.sft’。”
　　【证据三十五：在食堂误食了泡泡果，打嗝打到停不下来，旭东翔都在笑我，他却一声不吭地走过来，在我桌上放下了一杯味道奇怪的液体，肯定是想看我出更大的丑。】
　　可她记得，喝下那杯液体后，她的打嗝，立刻就停止了。
　　……
　　一条。
　　又一条。
　　她一行一行地往下看，那些曾经被她定义为“嫌弃”、“讨厌”、“刻薄”的证据，此刻在她的瞳孔里，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敲碎，然后重组成了一个个全新的，她从未敢想过的词语。
　　是关心。
　　是解释。
　　是帮助。
　　是解围。
　　她的大脑，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服务器，发出了嗡嗡的轰鸣。
　　一个又一个被她忽略的细节，开始疯狂地涌现。
　　那个在她快要迟到时，总是“奇迹般”一路绿灯的空中交通路口。
　　那本她查遍了整个数据库都找不到的孤本资料，第二天却“自动”出现在她个人推荐首页的《大航海时代的星辰》。
　　那盏被她和暖暖抱怨了无数次太亮，第二天就“自动修复”并升级成她最喜欢的、模拟地球清晨光线的宿舍光线调节器。
　　还有……
　　还有刚刚那场几乎让她当场死去的广播事故。
　　从声音出现，到彻底消失，前后不过短短五秒。
　　五秒，就能入侵并切断整个学院的公共广播系统，还能抹掉所有痕令，甚至伪造出一条系统漏洞的官方通告……
　　旭东翔？
　　田乐甜的视线，从个人终端上移开，落在了还在旁边挥舞着拳头、叫嚣着要用“绿源星之子的名义”去挑战方浩然的旭东翔身上。
　　她想起了自己去“质问”他时，他那副得意洋洋地承认一切，然后解释自己是如何对着图书馆服务器大喊三声就让系统听话的蠢样子。
　　不是他。
　　根本不可能是他。
　　那么，能做到这一切的……这个人……
　　需要拥有整个学院最高的计算机权限。
　　需要对她的课程表、论文题目、生活习惯了如指掌。
　　需要……
　　需要一直，一直，在某个她看不见的角落，默默地关注着她。
　　田乐甜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发抖。
　　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寒冷。
　　而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掀翻的，难以置信的战栗。
　　那个“善意的幽灵”。
　　那个“校园田螺先生”。
　　那个……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穿过宿舍的窗户，望向远处那栋在夜色中依然灯火通明、如同数据灯塔般的计算机系大楼的顶层。
　　方浩然。
　　是方浩然。
　　这个念头，像一道划破宇宙黑暗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脑海里所有的混沌。
　　原来，他不是在看一串“乱码”。
　　他是在读她的代码。
　　他不是嫌她麻烦。
　　他是在帮她修复BUG。
　　那个她以为遥不可及、冷得像恒星周围星环的少年，其实一直都在她的轨道上，用他那笨拙的、独属于启明星人的方式，沉默地、固执地，守护着她这颗总是偏航的、乱冲乱撞的小行星。
　　原来，这场盛大的暗恋，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从田乐甜的嘴里爆了出来。
　　她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动作大得差点把旁边的叶暖暖带倒。
　　“乐甜？你怎么了？”叶暖暖扶住她，担忧地问。
　　旭东翔也停下了踱步，回头看着她：“是不是又想到那个冰块脸哪里可恶了？走！我们现在就去！”
　　田乐甜没有回答他们。
　　她只是抓着自己的个人终端，那双刚刚还盛满绝望和泪水的黑色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两颗被瞬间点燃的恒星，里面爆发出一种混杂着震惊、狂喜、和巨大混乱的光芒。
　　她看着叶暖暖，张了张嘴，却因为情绪太过激荡，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吸进肺里。
　　然后，她抓着叶暖暖的胳膊，用力地摇晃着。
　　“暖暖！”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又尖又细，还带着一丝哭过后的沙哑。
　　“暖暖！我好像……搞错了一件事！”
　　“一件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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