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柳·深宫锁清秋》

　　那山洞入口隐蔽，被枯藤和积雪半掩着，内部却比想象中要深一些，也干燥许多，仿佛一个被遗忘在险峻山崖中的天然庇护所。赵青与老刘迅速清理出一块相对平坦的区域，铺上从马车上抢出的毡毯。慕容清羽几乎是抱着苏晚晴跌撞而入，他自己的身体也已到了强弩之末，全靠着一股不肯倒下的意念支撑。

　　“火！快生火！还有……干净的水，布！”慕容清羽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将苏晚晴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毡毯上，看着她肩胛处那支触目惊心的弩箭和迅速蔓延开的血色，赤红的眼眸中疯狂与痛楚交织，手指因恐惧和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他强迫自己冷静，越是危急，越不能乱！

　　赵青立刻行动起来，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了洞内找到的些许枯枝，橘红色的火光再次跳跃起来，驱散了部分黑暗和寒意，也映亮了苏晚晴那张毫无生气的脸。老刘则解下自己的水囊，又撕下内衫相对干净的里衬，递了过来。

　　慕容清羽接过水囊和布条，他的手在触碰到那支冰冷箭杆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山洞土腥气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内翻涌的血气和剧痛，以及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慌。

　　“晚晴……忍着点……”他低哑地在她耳边说道，明知她可能听不见，却依旧要说。他先是用清水小心地冲洗她伤口周围的血污，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冰水触碰到伤口，昏迷中的苏晚晴无意识地发出一声细微的痛吟，身体微微痉挛。

　　慕容清羽的心脏像是被这声痛吟狠狠攥住，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知道，必须尽快把箭取出来，否则一旦箭镞留在体内过久，引发更严重的感染或是伤及要害，后果不堪设想。可他手边没有麻药，没有专业的工具，只有一把匕首和有限的清水。

　　“赵青，按住她，别让她乱动。”慕容清羽的声音低沉而紧绷。

　　赵青立刻上前，用沉稳的力道固定住苏晚晴的双肩。

　　慕容清羽拔出靴筒中的匕首，在火焰上反复灼烧消毒。跳跃的火光映着他苍白如纸、却线条冷硬如石刻的侧脸，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他看了一眼苏晚晴惨白的容颜，不再犹豫，手腕稳定如磐石，精准地沿着箭杆周围的皮肉，划开了一个小小的切口。

　　利刃割开皮肉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山洞中显得格外清晰。即使昏迷中，剧烈的疼痛还是让苏晚晴的身体猛地一弹，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小兽般的呜咽。

　　慕容清羽的额角青筋暴起，他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忽略她因痛苦而带来的挣扎和那令他心碎的呜咽声，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手下。他的动作快、准、狠，尽量减小她的痛苦和创面。当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箭镞时，他眸光一凛，用匕首尖端巧妙地将倒钩与皮肉剥离，随即，猛地用力一拔！

　　“呃啊——！”苏晚晴在极致的剧痛中猛地睁开了眼睛，瞳孔涣散了一瞬，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随即身体一软，再次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一股温热的血液随着箭矢的拔出喷溅而出，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慕容清羽的脸上，带着灼人的温度。他看也不看，迅速将准备好的、用清水浸湿的布条用力按压在汩汩流血的伤口上！

　　“压住！用力压住！”他对赵青低吼道，自己则因为方才拔箭时强行动用气力，牵动了胸腹的旧伤，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上，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嘴角溢出一缕暗红的血丝，脸色瞬间灰败下去。

　　赵青依言死死按住伤口，看着主子那摇摇欲坠却依旧强撑的模样，心中酸涩难言。

　　按压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伤口的血流终于渐渐止住。慕容清羽这才松开手，他的指尖已被鲜血染红，微微颤抖着。他取过老刘递来的金疮药——这是他们仅剩的、品质最好的伤药，小心翼翼地、尽可能均匀地撒在苏晚晴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伤口上。然后，他用撕成条的干净布料，动作极其轻柔却又异常熟练地将她的肩背层层包裹起来，打了一个牢固的结。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向后跌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剧烈地喘息着，胸口的起伏牵动着伤势，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痛楚。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毡毯上那个静静躺着、如同破碎白玉娃娃般的人儿。

　　洞内陷入了沉寂，只有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和慕容清羽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夜色，在洞外彻底浓重下来。寒风从洞口灌入，带来远山的呜咽。

　　赵青和老刘默默地守在洞口附近，负责警戒，将洞内这一方小小的空间留给了劫后余生的两人。

　　慕容清羽挣扎着挪到苏晚晴身边，靠坐在她身侧的石壁下。他伸出手，用尚且干净的手背，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指尖留恋地描摹着她失去血色的眉眼、鼻梁，最后停留在她冰凉干裂的唇瓣上。

　　“晚晴……”他低低地唤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尽的后怕和悔恨，“对不起……又是我……是我没用……护不住你……”

　　滚烫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他赤红未褪的眼角滑落，混合着脸上尚未干涸的血迹，砸落在冰冷的石地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这个在千军万马前不曾皱眉，在酷刑加身时不曾屈服的男子，此刻却因为心爱之人为他承受的伤痛，流下了绝望而痛苦的泪水。

　　他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她没有受伤的、冰凉的手背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耸动。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她生死未卜的此刻，轰然坍塌。

　　就在这时，他抵着的那只手，指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慕容清羽猛地抬起头！

　　只见苏晚晴的长睫如同蝶翼般，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似乎正与沉重的黑暗和剧痛抗争。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

　　“冷……好冷……”

　　慕容清羽心中剧震，狂喜与担忧交织！他立刻脱下自己那件早已被鲜血和汗水浸透、冰冷不堪的外袍，又将赵青找来的一件备用厚衣盖在她身上，然后毫不犹豫地，侧身躺下，小心翼翼地将她连同那些覆盖物一起，紧紧拥入自己怀中。

　　他的身体同样冰冷，胸前的伤口在挤压下传来钻心的痛，但他浑然未觉。他只是用自己所能给出的、全部的温度和怀抱，紧紧包裹住她，试图驱散那似乎要冻结她生命的寒意。

　　“不冷了……晚晴，不冷了……我在这里……”他在她耳边，一遍遍地、用沙哑至极的声音低语，如同最虔诚的咒语。

　　或许是这怀抱真的带来了暖意，或许是那持续不断的低唤穿透了意识的迷雾，苏晚晴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身体也不再那么僵硬。她仿佛寻到了热源，无意识地向他怀里更深处蜷缩过去，苍白的脸颊贴着他同样冰冷的胸膛。

　　感受到她的依赖，慕容清羽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软得一塌糊涂。他收紧了手臂，将她更深地嵌入自己怀中，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晚晴……”他再次低唤，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你不能有事……你若有事，我慕容清羽此生……便真的再无半分意义了……”

　　他顿了顿，仿佛下了某种决心，将压抑在心底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话，在这生死相依的寒夜山洞中，尽数倾吐：

　　“我从未怕过死……家破人亡之日不怕，被千里追杀之时不怕，即便方才箭雨临身，亦不曾怕过……可当你扑过来，挡在我身前的那一刻……我怕了……晚晴，我真的怕了……我怕失去你……比怕死，更怕千倍万倍……”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艰难挤出，带着血泪的重量。

　　“这世间……仇恨太重，前路太暗……我本已是一具行走于黑暗中的行尸走肉，是你……是你强行照进来的一缕光……让我这具冰冷的躯壳，重新感觉到了疼，感觉到了怕，也感觉到了……什么是活着，什么是……爱。”

　　“爱”这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如同惊雷，在他自己心中炸响。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确认过自己的心意。

　　“所以，求你……撑下去。为了我，撑下去。”他将脸埋在她冰凉的发间，声音哽咽，“从今往后，我的命是你的，你的命，也是我的。我们……生死同命，再不分离。”

　　昏迷中的苏晚晴，似乎听到了这泣血般的告白。她的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落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没入鬓角。

　　而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也极其缓慢地、用尽了她昏迷中所有的力气，轻轻地、回握住了他环在她腰际的手。

　　指尖相触，冰凉，却带着一种无声的承诺。

　　洞外寒风呼啸，洞内火光摇曳。

　　一对伤痕累累的恋人，在北疆荒崖下的寒洞之中，紧紧相拥，以彼此微弱的体温和不容置疑的深情，对抗着漫漫长夜与未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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