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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城市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氤氲的光晕,霓虹灯的色彩被稀释、扭曲,如同陆沉舟此刻混乱不堪的内心。
他没有去医院。
在王秘书近乎哀求的劝阻下,他固执地、沉默地回到了那间位于顶层的、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的公寓。
这里曾是他成功的象征,是他远离尘嚣的堡垒,如今,却成了囚禁他破碎灵魂的、最华丽的牢笼。
王秘书最终妥协了,找来了陆沉舟的私人医生,在公寓里为他做了紧急处理和检查。
结论是急火攻心,情绪剧烈波动导致的应激性胃黏膜出血,伴有轻微的脱水和高烧。
身体上的创伤可以用药物暂时压制,但医生离开时忧虑的眼神明确地告诉王秘书,真正的病因,无药可医。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声响。
偌大的公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如同永恒的、悲伤的背景音。
陆沉舟没有开灯。
他穿着被血污和雨水浸染、皱巴巴的衬衫,独自坐在客厅那片巨大的、可以俯瞰城市夜景的落地窗前。
黑暗中,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萧索,仿佛随时会被这片沉重的黑暗吞噬。
身体上的虚弱和疼痛是真实的,胃部传来的灼烧感,喉咙里残留的血腥气,都在提醒他不久前发生的那场公开处刑。
但比起这些,更让他无法承受的,是内心那片被彻底撕裂后、暴露在空气中的、血淋淋的创伤。
林晚晚最后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假的开始,怎么可能孕育出真的东西?”
“我们两清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在他心头的旧伤上反复搅动,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剧痛。
“假的……”
“两清了……”
他猛地闭上眼,试图驱散这声音,却只觉得那声音越来越响,
最终与另一段被他刻意尘封、却在今夜彻底失控的记忆重合、交织,形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将他彻底淹没。
记忆如同褪色的胶片,带着陈旧的悲伤和无法挽回的悔恨,一帧帧地,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展开。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午后,阳光很好,透过医院病房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却无法驱散房间里的消毒水味道和沉重的死亡气息。
林晓躺在病床上,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曾经灵动明亮的眼睛深深凹陷下去,失去了所有光彩,只有在他和平安靠近时,才会艰难地抬起眼皮,流露出一丝微弱的光芒。
金色的平安,似乎感知到主人的生命正在流逝,焦躁不安地在病床边踱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悲伤的呜咽声,不时用湿凉的鼻子去轻蹭林晓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背。
“沉舟……”
林晓的声音气若游丝,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她艰难地抬起手,手指冰凉,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他的手腕,那力道轻得让他心碎。
“我……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平安……”
她的目光转向床边忠诚的金毛犬,充满了不舍和担忧。
“它从小就跟着我……傻乎乎的……依赖人……离不开人……”
平安仿佛听懂了,呜咽声更大,用头蹭着林晓的手臂。
“你答应我……”
林晓的目光转回他脸上,那双曾经充满爱意和活力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生命尽头最后的、沉重的恳求,
“照顾好它……好不好?你们……你们要彼此陪伴……”
他当时跪在床边,紧紧回握住她冰冷的手,年轻人的心脏被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自以为能扛起一切的责任感充斥着。
他看着她虚弱却充满期盼的眼睛,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答应你,晓晓。我会照顾好平安,一定会。
像对待家人一样对待它。你放心。”
他甚至还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试图安慰她:
“等你好起来,我们带平安一起去草原,它一定喜欢。”
..
“好……好……”
林晓似乎真的被这句话安慰到了,紧绷的神情松弛下来,脸上露出一丝极其虚弱、近乎透明的微笑。
那是他记忆中,她最后的、定格的笑容。
充满了信任和……托付。
那笑容,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
画面陡然切换。
空气变得闷热、粘稠,让人喘不过气。
不再是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而是冰冷、压抑的会议室。
他坐在长桌的一端,对面是几位表情严肃、姿态强硬的投资人。
公司的生死存亡,团队的努力,他自己的野心,都压在了这场至关重要的融资谈判上。
谈判陷入了僵局。
对方提出的条件极为苛刻,几乎要榨干他所有的股份和主动权。
他据理力争,唇枪舌剑,精神紧绷到了极限,连续熬了几个通宵的大脑像是要炸开。
口袋里的手机在不停震动,嗡嗡作响,像一只烦人的苍蝇。
他不用看也知道,是宠物托管中心打来的。早已过了接平安的时间。
他烦躁地、几乎是粗暴地按掉了电话,飞快地回了一条短信:「在忙,晚点。」
“晚点”是多久?
他不知道。
当时的他,被谈判的焦灼和对成功的渴望蒙蔽了双眼,以为“晚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时间概念,
以为平安会像以前一样,乖乖地、耐心地等待。
……
当他终于拖着疲惫不堪、却因为谈判在最后一刻出现转机、勉强达成协议而略带一丝扭曲兴奋的身体,
走出那栋压抑的写字楼时,外面已是华灯初上,夜色深沉。
他松了口气,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这才想起平安。
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十几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同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一种冰冷的不祥预感,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手指颤抖着回拨过去。
电话几乎是立刻被接起,对面传来一个冰冷而公式化的女声:
“是陆沉舟先生吗?”
“……是我。”
“这里是XX宠物医院。您名下的金毛犬‘平安’,今天下午在XX路口被车辆撞伤,送医后因内脏破裂及失血过多,抢救无效,已经……死亡。
请您尽快携带相关证件,来医院办理后续手续……”
后面的话,他再也听不清了。
手机从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如同他那一刻的世界。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赶到那家宠物医院的。
只记得那刺眼的、冰冷的白炽灯光,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和动物身上特有的气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工作人员将他引到一个冰冷的、不锈钢的操作台前。
上面,盖着一块白色的布,下面是一个小小的、隆起的轮廓。
他颤抖着手,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平安安静地躺在那里,金色的毛发被粗略地清理过,但仍能看到干涸的血迹黏连在上面。
它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身体已经僵硬冰冷,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度和生机。
医院的人在一旁语气平板地叙述着:
平安因为等待时间过长,焦躁不安,试图挣脱牵引绳跑出来寻找主人,在横穿马路时被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
是他的失约。
是他的“忙”。
是他所谓的“事业”。
是他……
亲手,辜负了林晓临终前,那双充满信任的眼睛。
是他,用他的疏忽和选择,间接杀害了这个无辜的、依赖着他的生命。
他当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被钉在了原地。
没有哭,没有喊,只是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冻结,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碎,巨大的、灭顶的愧疚和绝望,
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窒息。
他遗弃了平安。用最残忍的方式。
“呃……”
回忆至此,陆沉舟猛地蜷缩起身体,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他干呕了几声,
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他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他用成功、用忙碌、用理性构筑的高墙,已经足以将这段记忆深埋。
他以为他的失眠,他的暴躁,他内心深处对温暖近乎病态的渴望,只是成功路上的代价和性格的缺陷。
直到今天,直到林晚晚当众撕开这道伤疤,他才被迫承认,
这一切的根源,都源于那个闷热的下午,源于他的失约,源于平安冰冷的尸体,源于他对林晓那份沉重托付的……彻底背叛。
他不是病了,他是坏了。
从根子上,从灵魂深处,就坏掉了。
一个连最基本承诺都无法遵守,连一条依赖他的生命都无法保护好的人,有什么资格去寻求安宁?
有什么资格去接受……
哪怕只是虚假的温暖?
林晚晚说得对。
他的失眠,他的痛苦,都是他应得的。
这是他的原罪,是他永远无法摆脱的诅咒。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公寓里一片黑暗,只有城市的光污染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变幻不定的光影,映照着他那双空洞、绝望、如同死水般的眼睛。
他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像一头受伤的、濒死的野兽,独自舔舐着那永不愈合的、名为“愧疚”的伤口。
创伤的回响,在此刻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刺耳,一遍遍地,提醒着他
——他不配得到救赎。
永远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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