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来的狼崽总想护我

作者: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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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垒残照


      风从西北方灌过来,贴着早已冻结的河床表面一路刮过,卷起地表那层混着草屑的浮土,打在人脸上像是撒了一把干燥的沙砾。
      天色正在沉下去。残存的日光挣扎着从铅灰色的云层边缘透出最后一点微弱的昏黄,勉强勾勒出远处山脊那道起伏不定的黑色剪影。荒原上没有树,只有大片大片枯死的芦苇与荆棘丛,在寒风中发出摩擦声。
      霍铮停下了脚步。
      他半蹲在一处被风蚀得只剩下半截的土坡后面,身上那件厚重的羊皮袄子早已被尘土染成了灰褐色,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他没有戴帽子,一头长发只用一根半旧的皮绳随意束在脑后,几缕散落的发丝被风吹得贴在脸颊上。那张脸早已褪去了两年前的青涩,颧骨因为长期的跋涉与饥饿而微微凸起,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黑得惊人。
      他凝视着前方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空旷的平原。
      这里是枯水涧,也是鹰水坡。卫青岚的战死之地。
      两年过去了,那场惨烈厮杀的痕迹早已被四季的轮回与风沙掩埋。那数万具本该堆积如山的尸骨也消失不见,大概是被朔金人付之一炬,或是被荒原上的野兽分食殆尽。如今这里只剩下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荒芜,以及空气里那股似乎永远也散不去的混杂着铁锈与尘土的腥气。
      抹合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的另一处土坎后。他的动作如同贴地潜行的影子,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同样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短裘,背上那张黑色短弓的弓臂被兽皮包裹着,只露出腰间那柄长弯刀冰冷的刀柄。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那双黑沉沉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荒原上的狼。
      霍铮依旧一动不动。
      那场惨烈的大败仿佛就在昨日。
      卫青岚孤军深入,粮草不济,最终被朔金人诱入这片绝地。消息传回应天府的那天,金陵城下了一夜的雨。赵珩在文华殿内枯坐到天明,而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猛地喷出了一口血。他没有哭,只是在接下来三日的罢朝中,独自一人将自己关在了卫青岚那间早已空置的故居里。三天后他再上朝时,鬓角便生出了第一缕银丝。
      那也是霍铮第一次在赵珩的脸上,看到那种属于帝王不带任何温度的冷酷。
      朝堂之上,顾严那些主和派的官员们像是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个个跳了出来,痛心疾首地攻讦卫青岚的“冒进”与“轻敌”,声称北伐之败早已注定,唯有议和才是保全江南的唯一出路。
      “陛下!”顾严老泪纵横地跪伏在地,“卫将军忠则忠矣,然其一意孤行,致使我朝数万精锐尽丧江北,此乃血的教训!若再不止战,恐京城之祸不远矣!”那时的霍铮就站在殿阶之下,穿着那身沾着泥点的校尉服。他听着那些颠倒黑白的攻讦,看着那些恨不得立刻跪迎朔金铁蹄的“忠臣”嘴脸,只觉得浑身发冷。他想起了兄长在朱雀大街上那不倒的背影,想起了卫青岚在锁龙滩指挥若定的侧脸。
      他没有像那些武将一样跳出去怒骂。他在所有人吵得不可开交时,默默地走到了大殿中央,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高高举起。
      那是一枚从朔金万夫长尸体上缴获的狼头金牌。
      “陛下,”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这是锁龙滩的战利品。朔金人并非不可战胜。卫将军之败,非战之罪,实乃后勤不继,为人掣肘。”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顾严那张瞬间变得铁青的脸。
      “臣霍铮,霍家遗孤,愿请命,效仿卫将军,为陛下……收复故土。”那一日,赵珩没有再提议和之事。他只是当众下旨,追封卫青岚为“忠武王”,又将霍铮提拔为京营副统领,命他即刻开始整肃军备。
      从那一天起,霍铮便彻底从台前消失了。他将自己埋进了应天府最深、最暗的卷宗库里。他开始疯狂地研读所有关于北境的军情、舆图、风土人情。他不再去想那些一鼓作气、直捣黄龙的复仇计划,而是开始研究兄长曾经留下的那些关于“人心”的笔记。
      他与赵珩在深夜的书房里有过无数次推演。那个年轻的帝王也在这两年的拉锯与妥协中变得愈发沉稳与老练。他一面在朝堂上与顾严那些江南士族虚与委蛇,用尽各种办法为北伐筹措着每一粒粮食、每一笔军饷;一面则将南渡朝廷所有的暗桩与情报网,都悄悄地交到了霍铮的手里。
      这是卫青岚用生命换来的最后教训,也是霍铮与赵珩在这片黑暗中共同点燃的唯一火光。
      他们不能再依靠南军主力自南向北的强攻。那条横亘在中间的大江既是天堑,也是囚笼。他们必须潜回去,潜回那片早已沦陷的故土,去联络那些同样不愿屈服的义军,去团结那些同样备受朔金压迫的北境部族,从内部点燃那场足以燎原的反抗之火。
      而抹合烈,便是这个计划中最不可或缺的一环。
      这两年里,他依旧是斥候营那个沉默寡言的校尉。他会接最凶险的任务,一个人潜入江北,带回最精准的情报。他身上的伤疤越来越多,人也变得愈发精悍,像是一柄被反复淬火后藏入鞘中的利刃。他从不与霍铮谈论过去,也从不回应霍铮那些笨拙的试探。两人之间像是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墙的这边是南渡朝廷的少将军,墙的那边,是部族尽灭的北境孤狼。
      直到霍铮将那柄刻着“朔州”二字的匕首放到他面前。
      “我需要你的帮助。”霍铮看着他的眼睛,“我需要你教我如何在北地的荒原上活下去。教我你们的语言,你们的规矩,教我如何才能让那些同样仇视朔金的部族相信我。”抹合烈看着那柄匕首,看了很久。
      “我的族人,”他终于开口,“是在拒绝臣服朔金后,被屠尽的。”“我知道。”“你,”抹合烈抬起眼,“是南朝的将军。”“我现在只是霍家的儿子。”霍铮的声音很平静。
      抹合烈没有再说话。
      从那以后,斥候营的箭靶场上则多了一个沉默的学徒。抹合烈将他那些在北地严酷环境中磨砺出来的生存技巧:追踪、潜行、设置陷阱、辨别方向、以及那些只有北地部族才懂的暗语和手势毫无保留地教给了霍铮。霍铮也在这场近乎自虐的学习中,将自己身上最后一点属于少年时代的文弱气息彻底洗刷干净。
      一个月前,他们终于等到了机会。赵珩利用一次朔金小股部队南下骚扰的机会,佯装大败,而后秘密将霍铮与抹合烈,连同几十名从霍家旧部中挑选出来的精锐死士,送过了长江。
      他们的第一站便是这里。
      鹰水坡。
      风似乎更大了。霍铮从那片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回忆中抽离出来。他能感觉到抹合烈投来的视线。
      他没有站起身,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早已被磨得光滑的牛皮酒囊。这是他从应天府出发时,特意带上的,里面装的是卫青岚生前最爱喝的烈酒。
      他拔开了木塞,那股辛辣而醇厚的酒香在寒冷的空气里瞬间弥漫开来。
      霍铮没有喝,他倾斜着酒囊,将那清冽的酒液缓缓地倒在了身前这片枯黄的土地上。酒液渗入干燥的焦土,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仿佛是这片沉寂了太久的土地在无声地饮泣。
      酒液倾尽,他将酒囊重新塞回怀里,那动作缓慢而郑重。
      抹合烈一直安静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他从怀里掏出了半块用油纸包着的干饼,递了过去。
      霍铮接了过来,没有客气,就着水囊里冰凉的雪水,机械地咀嚼着。干饼又冷又硬,剌得他喉咙生疼,可他却吃得异常专注。
      “我们离赤眉军还有多远?”他咽下最后一口饼,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翻过前面那座山,再走三天。”抹合烈收回了自己的那份干粮,也跟着啃了一口,“但那里的情况,可能和我们两年前拿到的情报不一样了。”“不一样也得去。”霍铮站起身,拍了拍皮袄上沾染的尘土。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望向北方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深沉的山脉,“这是我们北上的第一步,必须走稳。”抹合烈也站了起来。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走到霍铮方才洒酒的地方,用靴底仔细地将那片湿润的泥土踩实、抚平,又抓了几把干土撒在上面,抹去了所有的痕迹。
      两人整理好行囊,将所有的痕迹都清理干净。
      “天黑透了。”抹合烈抬头看了一眼那片已经没有丝毫光亮的云层,“朔金的巡哨快换防了。我们得在月亮升起来之前,翻过那道山脊。”霍铮点了点头,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片承载了太多死亡与转折的荒坡,而后便毅然转过身,跟上了抹合烈那悄无声息的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鬼影,向着那片象征着未知的北方黑暗潜行而去。
      他们刚走进山脚下那片稀疏的枯树林,走在最前面的抹合烈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猛地抬起手,做了一个“止步”的手势,整个人瞬间便绷紧了,如同一张拉满了的弓。
      霍铮也立刻停下,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那柄刻着“朔州”二字的匕首刀柄。
      夜风中,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金属碰撞的声音。
      抹合烈压低了身体,对着霍铮低声说了一句:
      “快走,前面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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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故垒残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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