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变之物(致破碎后又重建的人们)

作者:苍霖是万明渊的一种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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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寂静


      倒好了饮料,她们一起回到沙发上。

      晚霞的颜色像桃子酒酿。

      赫梅蕾雅说话的声音也像刚刚温过的酒酿。
      “你去看过医生啦?”

      “对呀。还开药了。”
      寥湛回答。

      “那就好。”
      赫梅蕾雅今天穿沙尘褐色的长裤。
      “在浮桥下,有一家炖草梗鱼汤的馆子。很适口,不会太烫,也不会太凉。想不想一起去尝尝?”

      寥湛轻轻屏住呼吸。

      赫梅蕾雅正望着她。
      目光专注而沉静。

      清冽温柔的银灰色双眼。

      寥湛不敢呼吸。

      事情又发展到这一步了?
      她无比熟悉的一个步骤。

      若在往常,她肯定会微笑,并轻快又轻佻地应答。

      “你是想去吃饭,还是想喝酒了?”
      ——诸如此类。

      本能地。
      让气氛滑向暧昧的边缘。

      就像被细线牵着的木偶。
      跳起宜人又讨好的舞姿。

      但此刻,
      但此刻。

      此刻是新的一刻。

      当然了。
      每一刻都是新鲜的一刻。

      “谢谢您,”
      寥湛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
      “您太周到了。但——”

      赫梅蕾雅仔细地看着寥湛。
      她会看穿吗?
      寥湛像个竭力反抗提线的木偶。

      “没事,只是吃顿饭嘛。改天再说也行。”
      她似乎已经在替寥湛开脱了。

      “我知道。”
      寥湛指尖发凉。

      真的要拒绝吗?

      赫梅蕾雅或许是个很棒的恋爱对象。
      她比寥湛年长五岁。
      她或许了解寥湛正在经历的一切。

      她像渚光一样美丽,像悠泊一样幽默,像松砂一样体贴……

      特别是,她不像渚光一样尖锐,不像苔书一样懒散,不像薄隐一样焦躁……

      或许她能带寥湛走出来。

      “如果只是吃饭,那还不要紧。”
      寥湛宣布了对自己的判决。
      “但如果有误会,那我很抱歉。我很开心能多交一个朋友。但我没有恋爱的打算。”

      寂静蔓延。

      赫梅蕾雅眼含关切。
      语调温柔,但是带点揶揄。

      “怎么啦?受过情伤?”

      “不算吧……”
      寥湛手脚发冷,心情沮丧,但异常坚定。
      “我只是想先让我自己成为一个……正常人。你知道的,恒感症。我的恒感症不止是身体疾患。还有精神、回忆和认知什么的,也出了些问题。”

      她竟然期待赫梅蕾雅反驳她。

      但赫梅蕾雅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那就好好地调理。在那之前,我不会打扰你。”

      寥湛松了口气。

      很失落。
      错过了一个恋爱机会。

      但幸好,赫梅蕾雅没有反驳她。

      “也不要期待等到我恢复健康的那一天。我用了二十多年把自己搞成这样,可能需要好几年才能把自己再修好。”
      寥湛继续警告。

      赫梅蕾雅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她的眼里似乎掠过一丝笑意。

      沉静的、忧伤的笑意。

      “有没有想过,”她轻声问,“让别人把你修好呢?”

      “不可能。”
      寥湛笃定地说。
      “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可以修好我。”

      “爸爸和妈妈?”
      赫梅蕾雅恢复了那种幽默的揶揄。

      “医生和我。”
      寥湛回答。

      赫梅蕾雅叹了口气。

      同时,双眼明亮,笑意盈盈。

      “你太棒了!”
      她晃了晃饮料杯,像是在敬酒,
      “加油,好好治病!你肯定会走出来的。”

      寥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或许会吧。”

      赫梅蕾雅望向地板。
      转头朝着窗外的天空。

      “我其实想说……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请向我开口。”
      她好像不敢看寥湛的脸,
      “但我想,像你一样的战士,是不会接受怜悯和同情的。”

      寥湛考虑着措辞。

      怜悯,同情。
      她需要。

      但不能像孩子一样赤裸裸地索要。

      “我当然不想拒绝你的善意!战士也是需要盟友和援助的。”
      她说,
      “只要,是朋友,就可以。”

      寥湛回到了竖琴镇的中心,三方塔上的诊室。

      这里,时间仿佛从未流逝。

      总是有一个穿深蓝长袍的、神秘又疲惫的人坐在这里。

      见到她,就说,“寥湛,恒感症。跟我来。”

      这给她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医生坐在了桌子对面。
      “吃药啦?”

      “按时吃了。”寥湛回答。

      “感觉怎么样?”医生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恒感症的症状应该是没有减轻吧?”

      “没有。”
      寥湛老实承认,
      “但好像能睡着觉了。”

      “做梦多不多?”

      “多。”寥湛叹气,“刚吃药那几天,梦里上天入地的。还总是找厕所。”

      她没有提。

      梦里,飞回黑烬滩拜了祖宗的派位,飞回晚铃郡拜了廷杰贝尔神庙,飞回好多个纪年以前拜了阿莱芙神像。
      离谱得很。

      医生站起身,绕着她走了一圈。
      “脖子疼不疼?”

      他不问,不觉得疼。

      一问,寥湛忽然发现脖子真的很疼。

      又酸又涨。

      而且,自己是驼着背坐着的。
      这个姿势不利于呼吸,还会让脖子越来越疼。

      她试着挺直后背。

      医生已来到她面前。
      捧着两团暖白色的光雾。

      寥湛感觉到,医生在按摩她的脖子。

      温热的气流舒缓着紧绷的肌肉。

      但他好像没在按摩,因为他两只手都在寥湛面前。

      一只举着扇子扇风,另一只拿着一面镜子。

      不是正对寥湛,也不是正对自己。

      迷雾缭绕。
      在镜子里升腾、变形。

      寥湛忽然又觉得身上又是一阵剧痛。
      像是挨了一顿拳打脚踢。

      剧痛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那这几天你还做梦吗?”
      医生像是没察觉,继续询问。

      “也有。而且总是梦见在找厕所。”

      “肩膀疼不疼?”
      突如其来,又换了话题。

      “疼。”
      寥湛如实报告。

      医生往她的肩膀上放了两团温暖的迷雾。

      不沉,但暖烘烘的。

      “看,”
      医生摊开手掌。

      手心有一些小药片。
      蓝色,三角形。

      他用绷带把小药片绑在寥湛的后脑勺上。

      凉意丝丝渗入。
      随后,拿来一盏水灯笼。

      有点烫手。

      但后背需要这种滚烫。

      医生拿着水灯笼,沿着寥湛的后背从上到下烘烤。

      热量穿透衣物,熨帖着僵硬的筋骨。

      一个有流苏的额饰被固定在寥湛脑袋上。

      额饰是凉的。

      但流苏是热的。

      垂在寥湛的眼睛前。
      迷雾弥漫。

      医生的声音像从远处传来。

      “一团火,沉进大海里,睡了个好觉。”

      “什么?”寥湛没听懂。

      “你听不懂,是不是?”

      “对啊……”

      隔了一会儿,医生才继续说,
      “这些水雾,又温热又潮湿。这样很舒服,对不对?”

      “好像是吧?”
      寥湛觉得自己的脑子有问题才会听到这样的问话。

      不过,热敷眼睛、后背和脖子,真的很舒服。

      难道她身上的很多问题都是可以热敷解决的?

      诊疗完毕。

      又是刷刷写字声。

      医生忽然问:
      “你是不是总觉得自己不太干净?”

      “没有吧。”寥湛觉得莫名其妙。

      “那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太胖了?”
      说话声夹杂在落叶般的婆娑声中,
      “不够轻盈,纤细,洁净。不够闪光。”

      寥湛愣住。

      是的,有的。

      离开黑烬滩,逐渐放弃了自我约束,任由自己朝着更轻松的作息表和胸无大志的状态滑落。

      在原先的自己看来,这当然是不够轻盈、纤细、明亮的。

      但是,这个老旧的判断标准该换一换了。

      现在这样才是健康的。

      正如,天涯草不可能独自赤裸裸了无牵挂地飘浮着存活。
      而是需要一整个生境的支撑和维护。

      “你要好好吃饭。和性格活泼的人一起吃。陪你来的那几个人就挺合适的。”
      医生低下头,继续写字。

      “好。”

      寥湛走出诊所。

      脖子和肩膀似乎轻松了一些。

      今天陪她来的是伯尔林茜和川照。

      今天,好像不如上次一样恍惚。

      “走吧,”川照搂住寥湛的脖子,“玩飞盘去!”

      “玩?”寥湛震惊。

      “对啊,想不到吧,我学会了!”川照笑起来。

      好吧。
      这种事发生在川照身上,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寥湛坐在草地上,看着夜幕。

      蓝绿色、霓粉色、藤紫色的飞盘。
      像发光的水母一样摇摇晃晃浮上云端。

      人群漫步。

      孩童嬉笑。

      寥湛想起赫梅蕾雅的话。

      “你会走出来的。”

      ——我会吗?

      在这样欢腾的惬意的时刻,她一点也不觉得快乐。

      人群与她,像是隔着一层水。

      或许还是能感受到快乐的。

      但是,太微弱。

      像水底下的一盏灯。

      悠泊一进工作室就看到了花瓶。

      “哇,你们这里怎么有这么漂亮的东西!”
      她围着花瓶啧啧称奇。
      “真漂亮啊。你们这一帮,除了野猴子就是工作狂,这个花瓶在你们这和进了贼窝一样。”

      玻璃门忽然打开。
      赫梅蕾雅拿着图纸走出来。

      “这是我姐姐,悠泊。”
      寥湛连忙介绍,
      “这是我的同事和朋友,赫梅蕾雅。”

      赫梅犹豫且斟酌,
      “那……我就叫你悠泊吧?我好像比你年龄大。”

      “管我叫‘姐姐’也行!”
      悠泊笑嘻嘻地一挥手,
      “我看你很年轻嘛!”

      “抱歉抱歉,”寥湛急忙解释,“我姐姐喜欢开玩笑。”

      “那咱们挺投缘的。”
      赫梅蕾雅笑着眨一下眼,
      “喝点什么不?”

      “苍露白桃。加糖浆。”
      悠泊毫不客气地点单。

      赫梅蕾雅拿着饮料回来,笑盈盈地说,
      “花瓶是我带的。好看吧。”

      “真好看!”
      悠泊喝了一大口冰果汁,
      “哇,冰冰凉,好喝!”

      “太好啦。”
      赫梅蕾雅莞尔,俯视着沙发上的两人,仿佛她是她们的姐姐,
      “你们继续玩吧,我去干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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