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听雨声

作者:段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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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次表白


      青叶的冬日,空气里总带着一股湿漉漉的纠缠,冷风像是浸透了冰水,无声无息地往人衣领袖口里钻,黏腻又刺骨。

      庄晏走出医院大门,拐进一条熟悉的小巷。两侧墙壁的黄色墙皮斑驳脱落,在阴郁天光下更显破败,非但没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是被这严寒吸走了最后一点温度,死气沉沉。

      他走了几分钟,脚步却毫无征兆地慢了下来,最终停在巷口。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街景,形形色色的商铺,匆匆来往的行人,一切如旧。可一种巨大的茫然感却在此刻攫住了他。
      ——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几年,此刻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并无归处。

      目光扫过周遭,庄晏茫然地看着周围熟悉的场景,此刻都变得陌生而疏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他能去的只有一个地方。

      庄晏走向路口,抬手想要拦车。指尖还未完全抬起,便被不远处传来的对话钉在了原地。

      “都怪你非要来医院查,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不说,一系列的检查就花了我将近一千多。”男人低声埋怨着,“就这么悄悄地死掉不行吗?”
      “我跟你说,我是没钱给你做什么手术,买什么药的。反正也没多疼,你就自己忍忍就好了。”

      “我…我忍不住…太疼了……”一个女人虚弱的声音带着哭腔,像风中残烛。

      男人不耐烦地说:“那怎么办,我上哪里给你找治病的钱。”

      男人转头看着女人畏缩的样子,说:“我去药店给你买点止疼药,你疼了就吃两片就好了。”

      “可是,医生说我现在还是中期……可以治。”女人似乎鼓起了一点勇气,伸手拉着男人的袖子,声音带着卑微的乞求,“我还不想死,我想去做手术……”

      男人用力甩开女人拉着的袖子,“你想做手术,那你倒是把钱拿出来。”

      “我…我打工挣的钱,不是都交给你…你说给玉玉存着读书的……?”女人眼里闪过一丝欣喜,“再找别人借一点,应该就够了。”

      男人:“没有了。那笔钱早就被我用光了。”

      女人急说:“你不是说帮我存起来吗,说是留给孩子读书用的。”

      男人理所当然地说:“过年的时候老赵他们几个找我打了几把牌,就没了。”

      “那我怎么办?孩子读书怎么办?”女人着急地流泪。

      “医生不是说现在才中期,你现在再去挣不就好了。”

      “我哪里还有这么多时间。”女人突然拉着男人的手臂,拖着他,不让他走,“你把钱都还我!把钱都还我!!!这是我的钱……”

      “没了?那是我…那是我救命的钱啊!玉玉读书怎么办?我怎么办?!”女人的声音陡然拔高,绝望像玻璃碎裂般刺耳,“你把钱还我!你去要回来!你去要回来啊——!”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她凄厉的哭喊。

      男人看着周围人异样的眼光,觉得她让自己丢脸,扬手打了她一巴掌,“不就是才三万块,你就大喊大叫什么?!”

      见女人还不停止,抬脚将女人狠狠踹开。女人被踹出去,缩在地上抱着肚子哀嚎。

      男人觉得还不解气,几步上前,粗暴地揪住女人的头发将她提起,另一只手疯狂地扇向她的脸,耳光声密集如雨点。

      “她是你妻子,你怎么能这么打她?”
      “你再不住手,我就要报警了。”

      “……”

      “我收拾自己的女人,管你们什么事!”周围的斥责声让男人更加恼羞成怒,下手愈发狠厉。

      男人怒气冲冲地扭头,骂声还未出口,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他整个人抡起,天旋地转间,后背已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剧烈的撞击让他瞬间失语,待那阵眩晕过去,污言秽语才如同开闸洪水般从他口中疯狂涌出。

      庄晏脑海里突然浮现着相同的画面,男人的暴力,小孩和女人的尖叫。
      这是一个和庄望津完全不同的人,却又极其相似,一样的自私残忍。

      庄晏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暴戾。他紧抿着唇,眼神阴鸷得可怕,将男人掼倒在地后,并未停手,膝盖狠狠抵住对方胸口,高高扬起拳头——

      男人吓得闭眼惨叫。

      “别打他!我求求你不要再打他了!” 地上的女人惊恐地哭喊着,竟挣扎着想去阻拦庄晏。

      周围的议论声也变成了惊恐的劝阻。

      就在这时,另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用力地握住了庄晏即将再次挥下的手腕。

      那只手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度。

      庄晏狂暴的动作猛地一滞。他猩红着眼睛抬起头,撞进了一双熟悉的眼眸里。

      梁予澄不知何时来了,就站在他身边。

      梁予澄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微微蹙着眉,目光深沉地看着他,里面没有责怪,没有惊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复杂情绪。他刚刚跑过来,气息还有些不稳,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

      “庄晏,”梁予澄的声音很低,带着跑动后的微喘,却异常清晰,“可以了。”
      他握着庄晏手腕的力道收紧了些,不是阻止,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和支撑。

      庄晏胸口剧烈起伏,拳头依旧紧握,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死死盯着梁予澄,眼中的暴戾尚未完全褪去。两人在寒冷的空气中无声对峙,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模糊远去,只剩下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躺在地上的男人趁机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却不敢再上前。

      梁予澄没有理会那边的嘈杂,他的目光始终锁在庄晏脸上。他看到庄晏紧抿的嘴唇苍白没有血色,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

      忽然,梁予澄松开了握着庄晏手腕的手,转而轻轻拉住了他的胳膊,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却又带着难以言喻温柔的力道,将他拉到自己身边。

      “走吧。”梁予澄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笃定,“警察快来了,这里交给他们处理。”

      庄晏身体僵硬,任由梁予澄拉着他的胳膊,将他带离这片混乱的中心。他踉跄了一下,梁予澄立刻伸手扶住他的腰侧,稳稳地支撑住他。

      经过那个蜷缩在地上哭泣的女人身边时,梁予澄脚步顿了顿,对旁边一个看起来较为镇定的围观者低声说:“麻烦帮忙照看一下,已经报警了。”

      说完,他便半扶半抱着状态明显不对的庄晏,快步离开了这个地方。

      巷口的寒风依旧凛冽,但走向却与来时不同。梁予澄没有问庄晏要去哪里,只是带着他,沉默地走向另一个方向,将身后的喧嚣与不堪远远抛开。

      庄晏一直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梁予澄能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对方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支撑着庄晏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刚才那失控的暴力,那绝望的哭喊,还有庄晏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毁灭般的痛苦……梁予澄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

      待走到一个荒芜无人的巷口,庄晏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声音低哑,几乎融进风里:“可以了,放开我吧。”

      梁予澄迟疑了一下,缓缓松开一直扶着他的手。

      就在松手的瞬间,庄晏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蹲了下去,一只手死死撑住冰冷的地面,指节绷得发白。

      “你怎么了?!”梁予澄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跟着蹲下身。

      庄晏始终垂着头,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一言不发。梁予澄焦急地低头去看,只见庄晏按在地面的那只手,不受控制地越抖越厉害,连带着单薄的肩膀也微微颤动着。

      梁予澄心下一紧,立刻脱下自己的外套,迅速垫在庄晏身下。接着,他轻轻抬手就握住了庄晏的手。庄晏却因这触碰骤然失力,身体向后一跌,坐在了铺好的外套上。

      梁予澄就势半跪在他面前,双手紧紧包裹住庄晏那只颤抖的手,俯身凑近,试图看清他的状况。

      当梁予澄看到密密麻麻的泪水不断落下时,他整个人顿住了,随即没有任何犹豫,伸出手,用一种不容拒绝却极尽温柔的力道,将蹲在地上的庄晏整个拉进了自己怀里。

      庄晏的脸被迫埋进梁予澄的颈窝,温热的泪水瞬间濡湿了对方的衣领。在这个紧密得几乎能听见彼此心跳的拥抱里。

      一个冰冷而绝望的念头清晰地浮现在庄晏脑海:他憎恨庄望津的一切,却悲哀地发现,自己终究活成了那个男人的影子。自己和那个男人共享着同一种暴戾的基因。
      在那一刻,他挥向男人的拳头,与记忆中的阴影何其相似。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要挣脱这个温暖的桎梏。

      “放开……”他声音沙哑,带着未散的哭腔,试图推开梁予澄。

      “不放。”梁予澄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异常坚定,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所有的颤抖和不安都勒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说:“庄晏,你听好。这辈子我都不可能会主动放开你。”

      “这一次你也别推开我了,可以吗?”梁予澄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温柔。

      “梁予澄,”庄晏的声音极低,浸透着无力的绝望,“我恨了他这么多年,到头来却发现,我和他没什么两样。”

      梁予澄不知道庄晏口中的“他”究竟是谁,但心脏却被庄晏话语里的绝望拧得生疼。他低哄道:“不像,庄晏,你和谁都不像。你是独一无二的,这偌大的世界,再也没有人是你。”

      “可是我和他一样,只会使用暴力来解决问题,一样的自私冷漠,一样的胆小懦弱……”庄晏喃喃自语,像是在审判自己。

      梁予澄松开抱住庄晏的手,转而双手捧住他的脸,轻轻地抬起。他注视着庄晏哭得发红的眼睛,坚定地说:“你不是他,你跟他不一样。庄晏就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宝贝。”

      庄晏回望梁予澄的眼睛,墨黑的瞳孔里,像是装了一江春水,温柔地包裹住他所有的尖锐与不堪。

      “梁予澄。”他情不自禁喊了他的名字。

      “嗯?怎么了?”梁予澄的回应温柔得如同耳语。

      “梁予澄。”

      “嗯。我在。”梁予澄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便更用力地握紧了他冰凉的手。

      冬天寒气刺骨,但梁予澄的掌心却传来不容忽视的温热。庄晏怔怔地发问:“梁予澄,你喜……欢我吗?”

      “嗯,”梁予澄毫不犹豫地点头,目光灼灼,“喜欢。特别、特别、特别喜欢。”

      这话他说了三次。

      庄晏信了。每一次心跳都在告诉他这是真的。可巨大的惶恐随之而来。
      他配不上这么真挚的喜欢。

      就像一个在雪夜里独行太久的旅人,可以拒绝一次暖屋,两次篝火,却无法第三次抗拒那近在咫尺的光和热。

      庄晏仰头直勾勾地盯着梁予澄,他长得漂亮又精致,像是以前颜铃初指给自己看的白色米努特猫。

      梁予澄看见庄晏黑色的眸子里自己的倒影——眼神慌乱,神色紧张。

      他扭头错开他的视线。庄晏的视线是囚牢,将自己困入其中,让他动弹不得。

      庄晏猛地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拉。梁予澄毫无防备,整个人向前跌去。

      !!!

      庄晏的唇瞬间贴了上来。那是一个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吻,他几乎是撞上来的,磕得生疼。

      唇上传来干燥而温热的触感,让梁予澄大脑一片空白,忘了疼痛。

      下一秒,巨大的喜悦和本能席卷了他。梁予澄抬起另一只手扣住庄晏的后颈,将他带到自己的怀里,低头用力地回吻过去,粗暴又急促。他朝庄晏不知满足地汲取,直至庄晏呼吸不过来奋力地用手推他的胸膛,他才喘息着缓缓分开。

      庄晏抓着他胸前的衣服,微微喘气,薄薄的外套根本挡不住剧烈的心跳声。

      梁予澄的头贴着庄晏的额头,轻声问:“你什么意思?”他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庄晏的侧颈,那里皮肤很薄,软得不可思议。

      冬天的冷气浓重到几乎可以看见,但是被梁予澄握住的地方渐渐变热,甚至在发烫,可以刹那间将庄晏烧成灰烬。

      庄晏躲开他的视线,将头抵在梁予澄的肩膀,闷声道:“梁予澄,我们在一起吧。”

      庄晏还是害怕梁予澄介意自己当初的逃避,自顾自地说完后便低下头,不看梁予澄的眼睛。

      “庄晏,抬起头,看着我。”庄晏没有动作。他感觉到梁予澄此刻很安静就像一滴水融入湖泊,毫无波澜。

      庄晏没有动,心里七上八下。

      短暂的沉默后,他听见梁予澄清晰地说:“好。”

      紧接着,梁予澄再次抵住他的额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无比郑重:“庄晏,我很喜欢……”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像是哽咽,但还是颤抖着声音说出口,“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比我自己想象的还要喜欢,也比你以为的更加认真。”

      十七岁的年纪,两次三番对同一个人表白被拒,几乎磨掉了他所有的骄傲。

      但是……
      如果是庄晏的话,告白几次都没有关系。
      只要他不再推开自己。

      庄晏鼻子发酸,但是他却没流泪,抬手抱住梁予澄的腰。

      “对不起。”他下意识地道歉。

      “以后不要再对我说对不起,也不要觉得对不起别人。庄晏,你从来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对你自己,不要常怀愧疚与负罪感。”

      庄晏这一生走在细数自己的错误,他不知道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了,每走一步,每一份痛苦都会接踵而来,片刻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他躲在自己世界里,一次次地复盘自己每一个选择,反复咀嚼着每一个选择带来的苦果。

      直到有一天,梁予澄不请自来,固执地敲响了他的门。就算是庄晏想要将他驱赶出自己的世界,他安静了下来,但却一直没有离开,固执地一次次跟在自己的身后。

      甚至用言语、行动和眼神一遍遍告诉他:他的喜欢,只给庄晏这独一无二的人。

      那满溢而出的爱意,终于顺着门缝渗了进来,给了庄晏迈出第一步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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