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长伴青灯古佛,赎不回的罪
时间,在顾夜寒自我放逐的囚笼里,失去了刻度。窗外的梧桐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落,周而复始,仿佛只是无声映照着他内心永恒的荒芜与死寂。别墅,这座华丽而冰冷的坟墓,彻底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窥探,也隔绝了他与生者世界最后的、微弱的联系。
他彻底变成了一道沉默的、日渐枯萎的影子。
公司的事务早已全权移交,陈铭每隔一段时间会来,带着必须他过目的文件,但更多时候,只是沉默地站在书房门口,看着那个坐在窗边、如同一尊风化雕像般的男人,眼中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悲悯。顾夜寒处理文件的速度越来越慢,眼神越来越空洞,签下的名字,也日渐失去了往日凌厉的风骨,变得虚浮无力,仿佛执笔之人已耗尽了所有精气神。
他的身体,在经年累月的自我折磨和极度抑郁中,无可挽回地垮了下去。严重的胃溃疡和萎缩性胃炎反复发作,时常痛得他夜不能寐,冷汗浸透衣衫,他却始终拒绝系统治疗,只依靠最基础的止痛药勉强压制,仿佛这持续不断的□□痛苦,是他证明自己还“活着”、还在“赎罪”的唯一方式。
张妈头发早已花白,背也更驼了,她依旧守着他,每日做着清淡的饮食,打扫着空荡的房间,却再也无法在那双死水般的眼眸中,激起一丝一毫的涟漪。她常常看着他对着窗外墓园的方向,一坐就是一整天,仿佛魂魄早已飞去了那片冰冷的墓碑之下,留下的只是一具日渐腐朽的皮囊。
绝望,如同最顽固的苔藓,早已爬满了他生命的每一个缝隙,将他从内到外,彻底吞噬。
转机,发生在一个深秋的清晨。
陈铭照例前来,这一次,他带来的不是文件,而是一个消息。一家海外顶尖的医疗研究机构,在顾氏旗下慈善基金持续巨额捐助的支持下,在林晚晚所患的那种罕见恶性胃癌的靶向治疗领域,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一种新的联合疗法,在临床试验中显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希望。
陈铭谨慎地汇报着,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图唤醒他生机的期盼。
顾夜寒枯坐在窗边,听着,灰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搭在膝上的、枯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白的印痕。
希望?
医学的进步?
能救很多人?
可是……晚晚呢?
他的晚晚,已经死了。
他们的孩子,也死了。
这些迟来的希望,与他们何干?与他何干?
这希望,像是一把最锋利的盐,狠狠洒在他从未愈合的、溃烂见骨的伤口上,带来一阵尖锐而讽刺的剧痛。他拯救了陌生的众生,却唯独救不了他最想救的人。这救赎,何其可笑,何其悲凉。
陈铭离开后,别墅再次陷入死寂。
顾夜寒缓缓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械。他一步步,极其缓慢地走上楼,走进了那间尘封已久、他许久未曾踏入的遗物室。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淡淡樟脑丸的味道。一切维持着原样,只是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灰。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书架上那些笔记本,那些病历,那个装着童年信物的深蓝色丝绒盒子……最后,落在了那个未织完的、小小的淡蓝色毛衣上。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拂过那柔软却冰冷的毛线,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脑海中,瞬间闪过她坐在灯下,忍着孕吐和胃痛,一针一线认真编织的模样,那双清澈眼眸里,一定盛满了对未来的、小心翼翼的期盼吧?
而他,却用冷漠和怀疑,亲手掐灭了那点微光。
心脏骤然传来一阵窒息般的绞痛,痛得他弯下腰,剧烈地喘息,眼前阵阵发黑。
良久,他直起身,眼中那片死寂的荒芜,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平静所取代。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几天后,顾夜寒消失了。
没有告别,没有留言。当陈铭和张妈发现时,别墅里空无一人,只有书房桌面上,放着一份签好字、盖好章的股权转让和授权文件,以及……那件未织完的小毛衣,被仔细地放在文件旁边。
他就这样,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彻底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
漫长的寻找和猜测之后,消息最终从一座远离尘嚣、坐落于深山古刹的寺庙中隐隐传来。
有人在一个飘着细雪的清晨,在那香火稀疏、古柏参天的寺庙里,看到了一个身形消瘦、穿着灰色僧衣的背影,正安静地跪坐在佛堂最偏僻的角落。他眉眼低垂,双手合十,腕间似乎挂着一串深色的旧佛珠,指节苍白嶙峋。他的面容平静得近乎淡漠,仿佛已褪尽了世间所有颜色,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眸,在望向殿中悲悯垂目的佛像时,依稀残留着一丝无法化开的、沉重的痛苦与倦怠。
他没有剃度,并非真正的出家人,只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居士。他谢绝了一切访客,包括心急如焚赶去的陈铭。他只通过寺中的师父,传出了一句简短的话:“尘缘已了,勿扰清静。”
从此,青灯古佛,晨钟暮鼓,成了他余生的全部。
他每日诵经、打坐、抄写经文,做着最粗重的杂役,吃最简单的斋饭,沉默寡言,如同寺中一尊会移动的、没有灵魂的雕像。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那日夜不停的诵经声,能否超度他心中那无法放下、也无法赎清的罪孽。
只有偶尔,在夜深人静之时,他会在寮房冰冷的窗前久久伫立,望着山下遥远城市模糊的灯火,手中紧紧攥着那颗早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的、淡紫色的玻璃珠。那时,他死水般的眼底,才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痛苦的涟漪,但很快,又会被更深沉的寂灭所覆盖。
他选择了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放逐自己,也……逃避自己。
红尘万丈,已无他立锥之地。繁华盛世,皆是他无法承受之痛。唯有这佛门清净地的孤寂与艰苦,这日复一日的枯燥与忏悔,才能让他那颗无处安放、罪孽深重的灵魂,得到一丝微不足道的、自欺欺人的喘息。
他赎的不是罪,因为罪已铸成,永无可赎。
他求的不是解,因为心已死去,永无解脱。
他只是在等待。等待生命最终的、必然的尽头。
或许唯有到那一刻,当肉身彻底化为尘土,当灵魂消散于虚空,这无休无止的折磨,才会真正画上句点。
而在这之前,长伴青灯,枯守古佛,便是他为自己判下的、永恒的徒刑。
雪落了又化,钟响了又歇。
山下的世界依旧喧嚣,时光依旧流逝。
唯有山寺中的他,仿佛已凝固在了永恒的忏悔与孤寂之中,成了一座无人知晓的、活着的墓碑。
碑文无名,只刻满了永世无法磨灭的……悔。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