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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望霜天(二)
谢怀霜放松下来睡了两天,再加上叶经纬几样药,气色好了很多。
靠近铁云城的时候,他就又坐在窗户前面,指尖按着玻璃,抬头低头、抬头低头,又打量一遍高高低低的建筑。
鸢机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时,我就远远看见个红衣服的人影。拉着谢怀霜从鸢机上下来,果然是城主站在那里等着我们。
老样子,鼻梁上架着琉璃镜,和平时一样很利落地盘着头发,看起来的确没什么伤,还是能追着我打出二里地。
——没有说城主经常这么干的意思,只是我小时候干过一些比较招打的事情而已。这种丢人的事情我是不会和谢怀霜讲的。
据陈师姐说,谢怀霜是神殿巫祝这件事是城主告诉她的。来鹤峰那天晚上谢怀霜出了手,城主看出来了。
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上面来了。城主是好人,但神殿的坏名声实在有点太根深蒂固了。我准备见势不对就带着谢怀霜跑。
但是城主没有说什么,只是和陈师姐一样,上下打量过我和谢怀霜,而后松下来一口气。
“回来就好。”
城主目光落到谢怀霜身上,陈师姐忽然抢上来一步:“城主,这事不怪他们,怪我。”
“好了,不说这些了。”
城主挥挥手,仍然在打量谢怀霜。
方才他一醒来就听见这个很震撼的真相,震撼之后又开始不说话了。
跟之前隐隐约约的不安或者犹豫都不一样,他这次想了半天,却是来很小声地问我:“那我们跑到哪里?”
我觉得可能是我把人带坏了。
眼下在城主的目光里面,他找到一点空隙,又来看我一眼。
——他还不愿意跟我说很多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他的眼睛向来很坦诚,眸光一抬一转就是一句话。眼下他就是在问我,城主这是什么意思。
指节在他手背上敲两下,意思是我也不知道。
陈师姐在旁边忽然轻咳一声,我抬头,看见城主很快地从我和他手上闪开目光,停一下,视线才转回谢怀霜脸上。
被这样盯着,他面上表情没动,只有睫毛几不可察地撩动一下:“徐城主……有话直说便是。”
“好。”城主颔首,“那我就直说了。若是一开始就知道你的身份,无论如何,我不能轻易信你。”
谢怀霜的手指就蜷一下。城主摇摇头,顿一下,又接着开口。
“但是眼下,过命的事情都这么多……我也无法再拿你过去的身份说事了。”
我和谢怀霜一起愣了一下。
他很惊讶地抬眼,城主神色也变得认真:“那日来鹤峰上,还有救他出来,都多谢你。”
“我应该做的……”谢怀霜很快地眨两下眼睛,“徐城主,我从前……”
“一群糟老头子的事情,别都往自己头上揽。”
“你能来铁云城,我们很高兴。”城主骂了神殿的人,声音又低下来一点,按住他的肩膀,“从前的事情,我也知道了大概,其余的,说与不说都由你。来这里就别想那么多了,咱们铁云城这么多人呢,哪里用一个人扛下来这么多东西?”
谢怀霜目光闪动一下,片刻之后再开口时声音轻轻的:“……好。”
城主看着他的剑很久,忽然又开口:“心懔懔以怀霜……谁给你起的名字?”
“名字?”
谢怀霜犹豫一下:“是我……我师傅。”
“你师傅?大巫?”
“不是……但是也是神殿的人。”
城主不知道在想什么,顿了一下才回过神。
“没什么,我只是问一问。”城主笑一笑,声音忽然提高一些,“对了,我听渺渺说,你之前还没怎么看过铁云城。我今日无事,你想不想转一转?”
“现在……现在吗?”
谢怀霜露出来这幅面无表情、似乎很冷淡的样子的时候,多半是还没完全明白过来,眼下果然已经不知不觉地被城主拉着走了。
我反应过来:“等一下——那我呢?”
“你当然回去自己躺着——渺渺,他要是走不动,你扶着他点。”
“不是……”
“行。”陈师姐立刻点头,上来要架着我,“幸好是我们小祝,跟贺安那小子不一样,擦破点皮都跟人分不开——走吧,师姐带你回去。”
“就是呢,你别看咱们小祝从前说话难听,说的都是实话。腻腻歪歪的,像什么样子?”
“一点不错……”
“不是——等一下……”
我拼尽全力才在城主和陈师姐的话里面找到一点缝隙,但是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要被陈师姐拽着往回走了。
谢怀霜被城主拉着,回头来看我,眼睛眨得很忙乱,又看城主:“城主,他现在……”
“我还伤着呢——”
早有预料一样,我跟谢怀霜同时开口的一瞬间,城主和陈师姐的动作都停住了。
两个人看着我,片刻之后城主先开口:“渺渺,他那会儿怎么说贺安的来着?”
陈师姐冷笑一声:“伤着了就去找大夫,跟人搂搂抱抱又治不好。”
“我记得还有吧?”
“粘糕都没这么黏糊,胶用不完就给别人分一点。”
“就这些?不会吧?”
“贺安肯定记得清楚,等回头找他过来问。”
“找贺安来干什么,让他们一起来碍眼吗?”
“也是。走吧,走吧,这小子以后也不会跟我们一起笑话贺安了……”
城主和陈师姐摇着头一起走开了,我隐约听见陈师姐说什么天道好轮回云云,城主拍拍她的肩膀。
我转过头,又看见谢怀霜又很若有所思地盯着我。
“你真这么觉得?”
“……”
人到底怎么样才能回去把十七岁的自己毒成个哑巴?
回到住处的时候,我发现里面早留好了热水,桌上面食盒揭开还冒着热气,鸢机上的药箱就放在桌子上。
谢怀霜很惊讶:“这是……”
“还能是谁?”
饭菜都是照着两个人的份量,我掀开第二层,看见果然是两碟小点心,抬眼看见谢怀霜还站在一边,隔着氤氲热气,目光在那些碟子茶壶上来回逡巡。
“不饿吗?”
“不是。”
谢怀霜坐下来,接过去筷子,拿在手里却没动作,筷子尖抵着面前的米饭。
“没有……没有想到。”
谢怀霜爱吃桂花糖藕,我往他面前推推:“时间久一点,就习惯了。”
他嗯了一声,没说话,低下头慢慢地嚼藕片。
神殿潮湿的、阴凉的影子总是偶尔冒出来一点,若有似无地缠在他身上。但是没关系,时间长了,那点影子总会被慢慢地磨干净的。
我问他:“还合你口味吗?”
谢怀霜就点点头,头发顺着肩膀垂下来一缕。我给他重新束起来的时候,忽然听见他笑一声。
“你笑什么?”
“不怎么。”他没抬头,筷子尖戳着板栗鸡,“饭好吃,我高兴。”
*
我很难想象我已经超过三天没有亲过谢怀霜了。
他晚上靠在床头翻那本随手抽出来的书的时候,我悄悄凑过去,还没碰到人,就被按着肩膀推开了。
“你这里还有伤,当心碰着……”
“不碍事。”
我再凑过去,又被推开了。这次谢怀霜笑了,手里的书随便倒扣在一旁。
“伤着了就去找大夫,跟人搂搂抱抱又治不好。”
“……”
“这样看我做什么?”谢怀霜眨眨眼睛,“这话不是你自己之前说的吗?”
“又不怪我。”
谢怀霜眉梢一挑:“那怪我?”
“怪你。”我很理直气壮,“要是你当年早一点把我抓走,抓到神殿毒哑,我说不了话,就不会说这种东西了。”
谢怀霜沉默片刻:“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不知道。”我跟他比划口型,“被毒哑了,不会说话了。”
“……”
碧色眼睛在咫尺之间盯着我,泛起来一圈一圈的笑色,脸上偏偏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
“那怎么办?我治不了。”
“治得了,”
凑得更近的时候,就能碰到他的鼻尖。
“亲我一下就好了。”
又是轻轻的,玉兰花瓣一样从嘴唇上擦过去。谢怀霜垂下来目光:“能说话了吗?”
我立刻摇头,跟他接着比划口型:“不能,再多亲几下试试。”
谢怀霜看起来很无奈,间隙里面还在念叨:“你的伤……别碰着。”
其实刚才碰到了一点。但还好我掩饰得很好,表情一点没露出来,不然他今天肯定就不会再让我去亲他了。
睡觉之前,第十二次亲到谢怀霜,我觉得很满意,闭上眼睛之前忽然想起来另外一件事。
“你那两天给我唱的是什么?”
谢怀霜目光就躲闪一下:“我唱什么?”
“就是我养伤的头两天。”我去蹭他的额头,“没听清。再听听。”
头两天我似乎是有点烧糊涂了,醒过来的某次,伤口疼得直想打滚,迷迷糊糊地感觉谢怀霜在旁边似乎被吓到了,痛吟声到嘴边又硬生生变了样子。
那时候说的什么?好像是说什么你哄哄我,你讲个故事、唱唱歌,哄一哄我,我就不疼了。
谢怀霜声音模模糊糊的,我想了很久,总也想不起来。
“我没有……”
“你就是给我唱了。”
只勉强有一点印象,很轻很缓的曲调,低低地淌过去,不寒不暖慢慢风。
我那个时候原本是信口胡诌的,隐隐约约听到他朦胧的声音,居然真的觉得好了一点。
谢怀霜听了这话,目光很局促地垂下去,在昏昏帷帐里面看不清楚神色。
“你现在都好了。”
“没好。”我拉着他的手碰碰肩膀,“疼着呢。”
“……”
谢怀霜抽回去手:“你故意的。”
“是,我就是故意的。”我又去握住他的指尖,“听一听,再听一听。听一听我就睡觉。”
谢怀霜不理我,我以为他要在这个问题上装聋作哑到底的时候,忽然听见那个熟悉的、轻而缓的曲调。
低低的、柔软的、徘徊回转,呓语一样。
我这才听清楚了那几句词。
——梅花风小,杏花风小,海棠风蓦地寒峭。岁岁春光,被二十□□吹老。楝花风,尔且慢到。
彻底睡着之前,我问他:“这是……谁教你的?”
谢怀霜也困了,声音低而含糊:“师傅……”
“他怎么这么喜欢这些文绉绉的东西……”
“是……明天和你讲师傅的事情……”
尾音渐渐地低下去了,融到睡着时候轻而浅的呼吸声中,融到一地淡月里面。
不知道他会不会梦到我。我是一定会梦到他的——和桃花、梅花、玉兰花、海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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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陆机《文赋》: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
【2】蒋捷《解佩令》:梅花风小,杏花风小,海棠风蓦地寒峭。岁岁春光,被二十□□吹老。楝花风、尔且慢到。
小祝:什么恋爱脑balabala我最看不惯的就是恋爱脑了balabala……等等原来我是恋爱脑!!
小谢:(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