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无声

　　淖雪渊，地裂之谷。

　　那长达数十里的狰狞裂口在青黑与霜白相间的广袤冰原之上，撕开一道吞光噬雪的深渊。入口处被化雪浇灌而来的粗壮冰凌，参差横梗，野蛮锋锐。整副画面远远看来，就像远古妖兽埋伏在冻土之下，张开天堑一般的、齿牙交错的巨吻，静待猎物送上门来。

　　让许泠川越是靠近，越是感受到它威慑的气息。

　　尤其每深入一寸，周围越发黏稠、沉重、具有浮力和阻力的森冰雾瘴，也让他的行动越发像是在深水中跋涉，每一个动作都比在外界费力数倍！才刚刚下潜不足十米，片刻时间却长似数年，莫名的窒闷感已让人忍不住仰头大口的呼吸，而随着那些湿冷的空气被大量的吸入肺腑，痛苦非但没有解除，反而越是发作的厉害，让他有一种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全身血液逆冲颅顶，将要挤破心脏的幻灭知觉。

　　顷刻之间，就连探出的神识也被迅速侵染！体内的灵力运转凝滞，脚下飞剑颤颤巍巍的眼看就要失了平衡，要他彻底堕入这无尽深渊！

　　许泠川果断往嘴里扔了几颗清瘴丹，随着咯嘣倒牙的脆响，一股清新冰冽的药草香即刻霸占整个识海，将那股眩晕心悸之感迅速压下。

　　同时他猛地伸出手，指甲崩裂，死死扒住崖壁上一块凸起的岩石，才勉强没有掉下去。身体悬在半空，摇摇欲坠。鲜血顺着手臂流淌，滴落深渊。危急关头——

　　“铿！”

　　许泠川召回飞剑，长剑刺破崖壁，金属的剑身宛若一根崩满到极致的弓弦，让许泠川在力的作用下凌空而起，倏忽弹射上岸，飞剑随后而至，被他精准捞起。

　　一股阴恻恻的幽风自渊谷呼啸而过，卷起些许雪沫，落在劫后余生的人身上，带起一片战栗。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强捂住的胸口内，还在怦怦狂跳的心脏。面上惨白一片，眉头紧锁，颇为凝重的望着那处绝命之谷。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总结教训，思虑对策。

　　却不想正是这个空隙，给了心怀不轨之人一个偷袭的契机！

　　背后忽然传来一股巨力，竟是满怀恶意的试图把他直接推入深渊！

　　许泠川眸光一冽，随即便拧转身子，以极为刁钻扭曲的姿势迅捷的避过了背后袭来的那只“黑手”。飞剑在半空中盘绕一圈，极近擦过偷袭者的脖颈，被对方抬手回退格挡。

　　青年站稳身子，冷冷抬眼，召回飞剑的同时，这才注意到原来方才偷袭自己的竟是一个面貌粗犷、满身横肉，一看就颇为不好惹的刀疤脸大汉！其周身气质沉冽，灵压凝重，据许泠川初步估算，修为至少在筑基期！且在其身后，还跟着两个看样子像是小弟般的角色，修为都在炼气七层左右。

　　（将筑基所需的“一百零八窍穴”分为九层，每层打通十二道窍穴，这样划分更易对炼气期修士的实力做出区分，是学宫修炼流派约定俗成的东西。）

　　炼气期修士对许泠川来说尚且不足为惧，他遵循的是古法修炼流派，严格按照《惠灵心经》的要求，决心打通周身三百六十多道窍穴，达成完满之基。

　　按照他如今的实力，突破窍穴已至二百多道，体内存储的灵力便是碰到筑基期修士，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只是眼下探宝在即，他并不想与这些家伙纠缠，浪费灵力与时间。

　　“阁下何意？”他谨慎而冷厉地问。

　　这般用语言试探而非直接动手的做派，显然给了刀疤脸等人奚落取笑他的机会。

　　“哈哈哈？这小崽子还文邹邹的还！”

　　刀疤脸跟他的手下捧腹大笑，粗粝的手高高抬起，遥指许泠川，恶狠狠地嘲笑道：“兄弟，哥哥是见你站在渊谷口发呆，一副被吓到屁滚尿流不敢下去的蠢相，这便出于‘好心’来帮帮你！”他擦了擦眼角的笑泪，反嘴委屈道：“你看看你这厮，不感恩也就罢了，还跟哥哥我刀剑相向！哎呀，真是白眼狼！”

　　这番无耻做派真是把人给气笑了。然而这也向许泠川无形中传递了一个信息——对方是泼皮无赖，不讲理，没必要同他打嘴仗。

　　至此，他目光迅速掠过周遭环境，脚步不退反进。

　　若是止此三人，抓住他们轻视放松的机会，未必不能绝地反杀！尤其是刀疤脸乃是筑基期修士，身上应该资材颇多吧？

　　“……笑死人了，你看他那个害怕的样子，眼睛四下张望，别是想着逃跑吧？胆子这么小竟然也学别人来探宝？！哈哈哈——”

　　刀疤脸的手下也跟着一起嘲笑起来。

　　同时，许泠川已经找好了角度，手中长剑凛冽，反射出冻人的冷光。

　　他眸子轻轻眯起，脚下蓄力，眼看便要弹射扑杀而去！

　　“赵陆啊赵陆！你就会欺负人家年轻弟子！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本事？”

　　忽然，远处三道陌生气息，自渊口外围的冰林中疾速冲出，两三个纵跃间眨眼便来到了对峙的两拨人之中。

　　许泠川只觉得鼻息间刮过一股浓浓的香风，下一秒，一只白皙柔荑便软软的搭在了他的肩上，就在那温热的软肉即将挨蹭肌肤，青年迅速抽身，彻底放弃杀招，而那活泥鳅一般的溜滑姿态，也让主动释放好意的女子表情一怔，随即在看到青年那俊朗清疏的面容后，捂嘴娇笑道：“好干净的郎君啊，呦，脸红了，还会害羞呢？”

　　“喂！石佛！你家女人又要给你戴绿帽子了！”刀疤脸赵陆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然而他这句话刚落，一记重锤便狠狠砸了过来，赵陆疾速后退，还是被溅射的飞石扑了满脸。

　　“呸呸呸！弄了老子一嘴！”

　　“赵疤子，再敢胡说！休怪石某不客气！”

　　一壮硕男子紧随其后，揽过名叫“玉面蛛”女子的纤瘦腰身，与赵陆赵大疤子横眉冷对，气势汹汹，护短较真的样子尤为凶悍。

　　赵陆咧嘴一笑，没有急着发脾气，反而歉意地冲笑面蛛点点头道：“赵某是个粗人，不会说话，给嫂子赔个不是！哈哈！”

　　笑面蛛冷哼一声，窝在石佛怀里，并未接受。

　　赵陆还要再言，迟迟未开口的最后一人终于出声打断：“诸位究竟是来探宝，还是来打嘴仗的？”

　　该男子通体的肌肤都隐在一件玄黑的罩袍之下，面容也极为普通，眼神阴鸷，单靠神识一时探测不出其真正的修为。

　　许泠川直觉得自己碰到了硬茬，这帮人看样子都认识。但好在，认识是都认识，却是面和心不和。

　　“喂！你是哪路货色！竟然截我的茬儿？”赵陆不满道。

　　笑面蛛忙出来打圆场，柔语媚声道：“赵大哥何必生气呢？都是自家兄弟。三弟，还不快给赵大哥见礼？”

　　然而那黑袍男只点了点头，“在下竹叶青。”

　　竹叶青吗？毒蛇之名？

　　许泠川隐晦的打量了对方一眼，啧，瞧着确实挺阴的！

　　然而就在他收回目光的同时，竹叶青也抬起眼帘，迅速扫视了青年一眼，最终目光落到青年刚刚站立之地，留下的一个小小的深坑上——这是蓄力吧，妄图反杀？

　　他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笑意，修为不过炼气，竟也想反杀筑基中期的修士？究竟是鲁莽到不知死活，还是别有倚仗呢？

　　这阴戾打探的目光让许泠川想不注意都难，他蓦地抬眼，凶狠的瞪视回去。

　　竹叶青挑眉，唇角笑意更深。

　　可赵陆粗鲁的大嗓门却打断了两人间汹涌的暗潮，原来是笑面蛛他们正张罗着要几人组队，共探淖雪渊！

　　“下了淖雪渊自然是各凭本事！区区一头狼兽，我老赵跟两个兄弟一起难道还拿不下？”

　　“可若下面的，不是普通狼兽，而是……雪原狼王呢？！”

　　笑面蛛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刚落地，立刻便让在场众人脸色剧变。但似乎除了那竹叶青，许泠川虽然不再看他，但注意力和眼角的余光却一直落在对方的身上，此人给他的危险感，比在场所有人给他的，都要强烈。

　　身为天生灵体，对周遭环境的感知，许泠川向来敏锐。

　　“你这消息从哪得来的？”赵陆和两个手下对视一眼，他们问消息来源，其实也是在判断这个消息究竟靠不靠谱。

　　“这你就别管了，我们这些卖情报的，岂会给你轻易透露上家？”石佛冷道。

　　赵陆目光还是半信半疑。

　　“我等在内门自有照应。”笑面蛛妩媚地扶了扶鬓，“只能告诉你这么多。若是普通狼兽，我们三人出马亦可轻松猎杀，又何必将赵大哥同你两位兄弟一起约来呢？”

　　原来这些人聚在这里，一开始就是笑面蛛这些情报贩子组的局。

　　许泠川在听到雪原狼王的时候，内心也是滔天骇浪。但是不同于赵陆等人被邀约，他算是“不请自来”。此刻站在这里，能获取关于狼王的诸多情报当然是好，可是，就这么名不顺言不正的待在这，似乎又有点不太合适？

　　这个想法刚落，果然赵陆那厮便冷冷的看向他，“小子，你还不走，莫不是还不死心？”

　　许泠川面色如常，连眼神都懒得给他道：“石前辈和蛛姐姐都没发话，你急个什么劲儿？这里是你来做主的吗？”

　　语罢，他朝石佛等人拱了拱手，“小弟精通火系术法，这渊谷下底细危险不明，有个火灵根修士在侧，必能给前辈们派上用处。”

　　北地乃仙域极寒之境，寒灵浓郁，万物依势而长，所以在这里出生及修炼的弟子多为冰系、水系灵根，其他属性的灵根虽然少些但不至于到稀缺的地步，可与水系天然相克的火属性灵根在北地，却实在难得少见。

　　而这，也正是赤火峰明明不如其他四座峰脉有强悍的“龙头产业”，诸如丹药、法器等，却仍能稳坐五大主峰之一的重要原因。

　　水乃生命之源，火又何尝不是呢？须知天地万物，相生相克，五行灵转，又缺一不可。

　　果然，许泠川这话一落地，其他人的脸色也缓和了不少。

　　“好说。”石佛点点头。

　　笑面蛛更是从善如流道：“阁下贵姓？火灵根的话，将来定是要被吸纳至赤火峰的，可谓前途无量，只是外门弟子中拥有这样稀绝灵根的修士屈指可数，为何我等在之前从未听说过郎君？”

　　许泠川再次拱手道：“小弟免贵姓许，由外门长老引荐，刚刚加入上仙宗。”

　　他面色沉稳无波，纵是现场编出来的瞎话，也让人听着跟真的一样。反正只是临时组队，彼此互不多问，只要面上过得去，也没有人真会扒着他非把其连祖孙三代都调查清楚才行。

　　“世家？”赵陆忽然问。

　　他开始心里犯嘀咕，火系灵根，又经外门长老引荐，底细不简单呐！方才那番作为莫不是踢到了铁板？

　　许泠川这时才睨了他一眼，淡淡回了一个字：“是。”

　　赵疤子顿时一身冷汗。

　　毫无疑问，上仙宗乃北地霸主，除了众人现在所处的广袤冰原，还另有成百上千个在整个仙域叫得上名号的“品级秘境”——秘境唯有入品，分为上、中、下三等，才能正式作为有效资产被登记入册，也是仙域内各大宗门、世家评比认定势力与影响力的重要指标之一。

　　而这些排名，又关乎着在“未来”的每一次利益分配中，各自究竟可以占到几成。

　　目下，本就实力雄厚的上仙宗，又在仙魔大战中斩获诛灭魔尊之首功，这等非凡功勋，更是让此宗一跃成为——与那素有“仙域中心”之称的浩渺宗，分庭抗礼之境。

　　不知有多少世家大族挤破头也要搭上这艘“乘风破浪”的快船，寻人托关系把子侄们送入内门或许难了些，但要进入外门却没有那么复杂。因而近些年来，外门弟子中频频有资质极佳者凭借非凡的实力挤入内门甚至精英行列，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这些世家子与真正根基薄弱的外门弟子们可不同，其背后可能有一个甚至数个宗族的能量在支撑着，惹到他们，下场恐怕不会比惹到内门精英要好过。

　　因而赵陆的反应才会那么激烈，又那么……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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