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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慈
狗跑得不快。
在谢织星眼里,它却像个气定神闲的死神,吊着一条腿,寸草不生地杀过来,通红的眼睛轮流瞪着他们仨,似乎准备挑个顺眼的先咬一口。
她下意识退了几步,大声道:“到亮的地方去!它怕光怕水!”
话没说完,却见王蔺辰迅速拿起靠在巷道石墙边的长木板,他好像完全没有思考,左手将谢织星往身后一拦,转瞬就收回,双手握住木板往前冲出几步——几乎踏在她心脏上——紧跟着劈头盖脸地就往狗身上招呼了一顿。
狗被逼在巷口的明暗交界处。
这一顿‘乱拳’杀伤力其实不大,却把它激得愈发狂暴,喉咙缝里冲出低沉的咆哮,不太协调的四条腿又凶又躁地扒着地面,它畏惧巷道外明亮的天光,又无法摆脱被支配的撕咬本能,一双充满仇视敌意的眼睛恶狠狠盯着眼前人。
谢织星紧张得心脏难受。
身后几步远的周珅却飘出一句清澈又愚蠢的迷惑,“一条疯狗罢了,至于叫你们吓成这样?”
他说完就要往巷子里走,准备展示展示自己近两月来在军营训练的成果,谢织星站在原地不动,盯住他两条腿,语气森然地提醒道:“这狗中了毒,被它咬一口,你必死。”
她声音不大,吐出的字句却像爬满倒刺的藤蔓,把周珅的两条柱子腿给缠得冻住了,他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谢小娘子好凶!王兄弟以后可惨了……
谢织星没理会他,转眼四处一扫,周珅骑来的马上挂着一只水囊,当即道:“那水囊借我用一下。”
周珅被她如临大敌的状态感染,又看了看那形容果然有几分怪异的狗,谨慎地走回马身另一侧,取下一个箭囊,询问道:“不能被咬,那我用箭射它行吗?”
谢织星看也不看,“行!”
她赶着把水洒到狗面前,只见它惊恐地往回退了几步,摇着一条苟延残喘的尾巴来回奔动,看样子,它已经没剩几天好活了。
“退回来点,周珅带了箭,他……他怎么回事?”
谢织星离谱地看向退走好一段距离的周珅,对方在她询问的眼神中格外认真地解释:“得拉远距离,这样射箭才有杀伤力,你们两个躲开点。”
王蔺辰马上把谢织星拉到自己身后,低声嘱咐她护好水囊,而后两双眼睛炯炯地盯向正拉开弓的周珅。
这小子看身形与面容,倒是比两个月前精壮许多,瞧那架势也有几分唬人之感,谢织星在心里祈祷,顶好是一击毙命,省得那狗多受苦楚。
稍远处的周珅眯起眼,平心静气地摸索了一会狗的行动路径,于一次信心十足的深呼吸之后,骤然松手,长箭离弦而去,破竹之势有如劈山开海,神挡杀神地冲进巷子里——
谢织星眼睁睁看着那杀气十足的箭头嗖地擦过王蔺辰胸前微微扭开的衣衫褶皱,又以千钧之势穿过疯狗的尾巴褶,最终精准又痛快地一头扎进远处大竹筐的缝隙中……
噗地一声,把周珅在军营练了两个月的自信当个屁似的给放没了。
他挠着头,涨红了脸,“那、那狗它在动啊。”
王蔺辰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大哥,它都瘸着一条腿了,跟定靶的区别已经很微弱了好吧,你到底行不行啊?”
“我行!我再来一次!”
接着,周珅又一次出箭,箭头擦着狗腿飞过,扎到墙上,而后含恨落地;再接着,气急败坏的第三箭直接扎破王蔺辰手臂,越过疯狗颤巍巍的身体,半点不犹豫地拿脸扫地。
他这一通操作,把狗都射迷糊了,垂着一嘴口涎呆滞地盯着他,似乎忘记了要咬人这回事。
终于,当周珅再次搭弓,王蔺辰忍无可忍地喝道:“你等会!”
他看了看巷子里的狗,又看了看周珅,一时间竟分不清到底哪个更危险。
谢织星显然也同步思考到这个问题,“他那个箭至少没毒……”
“可他那人有毒!”王蔺辰捂着手臂的擦伤,对着巷子里还在看热闹的乞丐少年叫道:“那边那小子,你看准点,趁这狗不注意,赶紧给我跑出来,要不是为了你,我们至于在这冒两种险么……”
谁知那少年嚷嚷道:“我不跑,那狗咬到的人会死,没几天就死,我才不跑。”
“呵,你还挺懂?”王蔺辰一边挥舞着长木板阻止疯狗靠近,一边同谢织星商量,“要不把水都洒出去,我们赶紧跑走得了,那小子晓得厉害,也挺精的,应该没什么事。”
谢织星没说话,眼睛盯着地上的箭,脑子里思索着全身而退的概率。王蔺辰回过头看到她的视线所及就头皮一麻,“谢小七,把你那个危险的念头收起来!这疯狗我不一定打得过,但你,我肯定打得过。”
她用一种“我们赢面很大”的眼神看他,“箭有差不多三十公分,只要下手够快够狠,不会被咬到。而且你看那狗,它动作开始僵硬了,没有正常的好狗那样敏捷。”
王蔺辰回敬了一个油盐不进的眼神,“你敢往前走一步,我就弄你,不开玩笑。”
谢织星微微吃惊。
他……倒是极少展露自己的攻击性。
两人扯皮的时间里,颜面扫地的周珅也想到了同样的办法,他身边没人同他拉拉扯扯,念头一起,步子就冲了出去,反手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三两步跨进巷子里,这回倒是很利落就把箭扎进疯狗的身体。
那狗本就已经被狂犬病折磨成强弩之末,眼下又挨一箭,登时倒地,嚎叫声也变得虚弱,趴伏着抽搐起来。
王蔺辰见危机解除,松了口气,当下就朝周珅竖起一个大拇指,“谢了。不过周兄,你这箭术……”
周珅不愿面对,“人没事就好。你和……谢小娘子在这里做什么呢?”
说着话,就见谢织星去捡箭,他便压低声音,“你这会儿不会还要跟我嘴硬说什么你俩清清白白吧?”
王蔺辰也不愿面对,看了看不远处拾箭的身影,拱手讨饶,“往事不提,往事不提了。”
周珅笑了笑,没有抓着不放,他侧头准备招呼那精明的小乞丐,余光却瞥到地上枯喘的狗又挣扎着起来要咬人,立马眼睛一瞪——
有人竟动作比他快,一把掏出卡在腰带里的瓷塑就朝那狗砸了过去。
一击命中。
谢织星心有余悸地回望,看到举着大刀的关二爷镇住了狗头,顿时心虚,马上在心里为自己的‘童言无忌’道歉。
打不过老鼠什么的,关二爷可千万别记仇啊……
接着又看到神色紧张的王蔺辰,他跑了几步到她身边,后怕地长出一口气,“关键时刻还得咱祖宗靠谱。”
谢织星诚实道:“其实那是关二爷。”
王蔺辰此时才明白她先前笑容中的猫腻,一时对她那专业含量极高的‘笑点’有了深深的危机感——还真得好好学习了,不然往后这妮子憋一肚子坏水能暗搓搓把他从这辈子再笑到下辈子去。
待几人收拾妥当,谢织星决定把二爷埋了,毕竟不清楚瓷塑上是否沾染了狗的唾液,而狗尸则由周珅料理,先烧再埋。
临走前,那小乞丐终于从大竹筐上跳了下来,他始终躲在柴火上‘观战’,自然也明白谢织星和王蔺辰最初就有救他一把的意思,眼见他们要跟那大个子离开,小乞丐心生一计,从大个子背着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就往腿上划了一道。
就明着耍无赖,“我也受伤了,你们得管我!”
三人同时转头看他,表情非常一致,各个都摆出一张叹为观止的荒唐脸。
此时,无声胜有声。
小乞丐憋了半晌,厚脸皮上的理直气壮到底没能撑住,像劣质的釉面,一边开裂一边剥落,露出红如重枣的底色,“我、我没地方去。”
谢织星想起他拼命抓着柴火躲避野狗的模样,心生慈怜,上前问道:“那你愿意干活么?不再要饭了,凭自己力气做事,做多少事就挣多少钱。你现在若是身体虚弱,可以先养一阵子,我家有个瓷坊,包你吃住一个月,能做事,我就留你。”
“包吃住?真的?”他马上抓到自己最关心的重点,“住的地方漏雨么?牛棚鸡窝我不挑的,能给个不漏雨的地儿就行。”
“我家有空房。”
闻言,少年却又警惕起来,“你是不是生口牙人?”
谢织星无语地瞪了他一眼,“我家的瓷坊刚起了新窑炉,最近正在忙活新瓷烧制,正好缺人手,你愿意干活我才会留你,我也不养闲人。从这里再过两个街口的地方,有我和这位郎君合伙开的一间铺子,你若手脚利索是个能干的,我还可以考虑雇你做店伙计。”
她有解释的耐心,周珅却没有,他粗声粗气道:“你小子别不识抬举,生口牙人这挨千刀的活计,哪个正经人上赶着做?谢小娘子对你够好了,前头说没地方去的可是你,怎还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小乞丐立刻见好就收,“我干我干!”
谢织星问道:“你叫什么名?”
“没名,我爹娘不要我,打小就吃的百家饭,他们都骂我‘黑皮癞子’。”
说话间,他撩起衣摆,露出腰上一块黑斑,大约是胎记,“就这块黑皮,他们说我不吉利,不能在一户人家里住太久,会拆家。你放心,我也不在你家住太久,我住棚睡院外头都成,要不我给你看炉子火,不往你家住。”
他说起话来仿似对自己的经历浑不在意,又或者已经对太多人描述过这种‘不吉利’,他甚至不屑于隐瞒——真就应了王蔺辰嘀咕过的那句,这小子吃了太多人心险恶的苦,苦到已经放弃去戴一张徒劳的粉饰面具。
索性把所有‘丑话’摆前头,一开始就被拒绝,总好过感受了善意再被嫌弃驱赶。
谢织星看了眼那黑斑,又盯住他那双把所有希冀都压缩成一潭死水的眼睛,“你少跟我讲这些有的没的,黑不黑斑的关我什么事?我刚才说的不够明白么,你能干活就可以住房子里,有工钱拿,我只看这个。”
三千丈的深潭水忽然被投进一粒石子,荡起一朵小水花。
她继续道:“没名字的话,不如……你就叫‘阿慈’吧,回头我去官府给你登记个浮客户,就说逃荒来的,行么?”
这次他却比先前应得迟疑了些,连着咽下三五口口水,才轻颤着唇抖出一个字。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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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听了不少建议,有说行文节奏问题的,也有说经营文不该这么写的,说读者留存率低,说首末章点击等等,我混乱过一阵子。
前几日看到故宫博物院发布的讣告,忽然又心有戚戚,耿老走了。
耿宝昌先生是当世陶瓷界泰斗,他所写的《明清瓷器鉴定》曾伴随我许多个日日夜夜,翻来看去,甚至背念其中口诀,我写瓷器这个系列,取了“宁碎不朽”的系列名,灵感也来源于耿先生。
在央视《瓷路》纪录片中,耿老说:“书画它是纸的,钢铁它还有个烂,这瓷比钢铁还好,它不烂,它永远不烂。”
我想我大概不会再因焦虑而摇摆了,我要写的这个关乎瓷器的故事,是独属于我的,想写给大家看的关于宋时八大窑系、五大名窑的故事。如果这样的行文与故事,注定了不能讨到大多数人的喜欢与’读者留存’,那么,我就为我的初心燃一盏明灯吧,以此照亮这条幽暗的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