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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岚·夜
李岁从没想过他们爱情的基调会是这样的沉痛。
“爹,妈妈去哪了。”
李岁把安抱起来,轻轻地声说:“她就在这。”
矮矮的墓碑上刻着“李岚”的名字,黑土地下却什么也没埋。
“爹,我怎么看不见她啊。”
“她藏起来了。”
“藏起来干什么?”
“藏起来……睡觉了。”李岁把脸埋在安的银白色的发丝里,轻轻叹了口气,“我们回去吧。”
回到李府时,夜幕已然降临。
李岁给安掖好被角,安突然拉着李岁的手。
“等太阳升起来,妈妈是不是就要起床了?”
“是。”李岁的声音有些沙哑,朝安宽慰地笑了笑,在安的额头落下一个轻柔的晚安吻,“等太阳升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闷热的雨季里,心悸会溶入潮湿的空气。听雨落下,砸向树叶或湿漉漉的地面,一声一声破碎在风里。
李岁关于儿时的记忆只剩下夏天,他和巴普洛娃七倒八歪地坐在池塘边,脱下袜子和鞋,把腿浸泡在清凉的塘水中,安安静静地听蜻蜓振翅发出细微的嗡鸣。
参天的竹子遮住了半边天,风吹过时摇摇晃晃地搅动着慵懒的云。
“好热……”巴普洛娃低声道,“我想靠在你身上,你身上凉快。”
李岁愣了一下,轻轻把巴普洛娃揽在怀里,像在揽一朵没有重量的云。
沉默、凌冽,巴普洛娃一如罗斯不化的霜雪。
在被红姨送来的那一天,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悄无声息地跟在红姨身后,像精致而无情的木偶。
母亲笑着说,你们以后是兄妹了,要像对待家人一样对待彼此,你叫他“哥哥”便好。
她漠然地摇摇头,执拗地、毕恭毕敬地叫着“少爷”。
她不爱笑。
“因为我们不一样。”那天夜里,微光把她的眼泪映成鎏金,“我的诞生不被任何人祝福,我活着也只是为了背负……背负……”
真相被她咽回肚子,像咽下一团炙热燃烧的火,灼烧着她脆弱的胃。
巴普洛娃是她的姓,她的父母并没有为她取名。
只是为了任务而搭档的新旭党员,为了任务伪装成夫妻,又为了任务生下她。
她的父母在她出生后便没再回来见过她。
她的乳母是一个忧郁的哑巴,丈夫死在一场愚民起义中;孩子不知是死于寒潮还是瘟疫。
她没怎么出过门、没上过学、没有任何朋友,整日和乳母在狭小的房间里来来回回踱步,像被关在笼子里的不会唱歌的鸟。
她记住了墙壁的每一道裂痕,记住了阳光会在几点钟从哪个窗户洒下,又在什么时候会夺走施舍的温暖。
终于有一天,她的父母敲开了门,抱回来一个刚出生的妹妹。
或许是日久生情,或许在一次次患难与共中她的父母终于互通了心意。
于是她的妹妹在父母的祝福与爱意中诞生,他们还给妹妹取了个漂亮的名字——莉莉丝。
父母于她而言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给这个安安静静的房子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喧闹。
她本以为世界就是一言不发,就是沉默不语。
她被吵得害怕,拿冷冰冰的被子裹住自己,躲在没有光的房间里为她自己也读不懂的情绪哭泣。
她怕生得要命,只敢扯着乳母的衣裙躲在她的背后。只要父母靠近,她就怕得发抖,把脸埋进乳母粗糙的衣摆。
她像一块化不开的冰。
她的父母终于想起这个似乎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还没有名字。
在他们仍在思考,为她取个怎样的名字,来搭配她碧绿色的明眸,和柔软银白的卷发时,圣骑士像疯狗一样,嗅到了新旭党人的味道。
他们磨碎了安眠药,溶进母乳中,让莉莉丝在灾厄降临时能安安静静地躲起来,不被可怖的命运找到。
她和莉莉丝躲在衣柜里,她亲眼看见圣骑士的利剑凿在她乳母身上,鲜血填满了墙壁的缝隙。
她的父母被圣骑士带走,要对他们进行当众处刑。
她连哭都已经不会,呆滞地安抚着醒来后哭闹的妹妹。
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家门再次被打开,来者一步步靠近柜门。
柜门被慢慢拉开,她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和乳母如出一辙的命运。
“别怕。”
她等到了一个不算温热的怀抱,和一次流泪的权利。
朱红紧紧抱住她,一声又一声地道:“别怕……别怕……”
“你叫什么名字。”朱红一手抱着莉莉丝,一手牵着她。
她摇摇头。
“不知道?还是没有名字?”
她依旧摇摇头。
朱红的语气变得冰冷起来:“你不会说话?还是听不懂罗斯语?”
“没有名字。”她吓得又开始颤抖,重复道,“没有名字……没有名字……”
“好了好了。”朱红打断她,“你的母亲姓巴普洛娃,以后你就叫这个。”
“明天去见你父母最后一面。”
巴普洛娃没想到最后一面是在刑场。
她亲眼看着刽子手斩断她父母的头,血液喷涌而出,挥洒下她一生的噩梦。
朱红拿出馒头,掰成两半,去蘸她母亲的血。
“干什么呢!”圣警把朱红团团围住。
朱红举起双手,露出谄媚讨好的表情,用夹杂着口音的华安语道:“我们家孩子不会说话,老家说,给她吃点蘸人血的馒头就好了……”
罗斯的圣警听不懂华安的语言,在朱红说完后才想起用翻译魔法。
朱红便慢慢地重复一遍。
“我们家孩子,不会说话,老家说,给她吃点蘸人血的馒头,就好了……”
朱红拉走愣在原地的巴普洛娃,带她回到家,把馒头喂给她。
“这是血蛊……不许吐,咽回去。”朱红命令道,“你记住,你存在的意义就是延续血蛊,这是你父母拿命保的东西。”
“你保不住,天底下愚民都要死在献祭里。”
朱红带她来到华安,来到富丽堂皇的李府,再三嘱托她,要听话,要懂长幼尊卑。
“喊少爷。”朱红用罗斯语命令着。
巴普洛娃跪在李岁面前,用李岁听不懂的语言喊着“少爷”。
“诶呀,快起来!”陈芳泽一把拉起巴普洛娃,把她抱在怀里。
和陌生人的肢体接触让巴普洛娃感到恐惧如潮水般席卷这她,下意识地挣扎起来。
朱红把手搭上她的肩膀,不动声色地瞪了她一眼。
彻骨的寒意冻住了她的骨髓,她在陈芳泽怀里一动也不敢动。
“你要让我收她当丫鬟?她还这么小!”陈芳泽轻轻摇着巴普洛娃,喊鸳鸯端来糕点。
“这孩子没有名字,没上户口……你这些年过得什么日子?朱红,你回来吧,你……”
“夫人。”朱红生硬地打断了陈芳泽,“您收下她,我便感恩戴德了。”
“我不会让她当侍女,她会成为李岁的妹妹……左右不过是个假身份。”陈芳泽看向沉默不语的永宁侯李昭,“阿昭,给这孩子取个名字吧。”
“岚。”李昭沉思后开口,“叫她李岚吧。”
李府上上下下都施加了翻译魔法,但其实根本用不上,李岚沉默到令人发指,她几乎没有任何表达的欲望,偶尔必要的询问也是在打手语。
唯一充足利用这一魔法的就只有李岁了。
“爸爸妈妈说我们以后是兄妹了!”李岁蹦蹦跳跳地在前面给李岚引路。
“我其实不是第一次当哥哥,我有个弟弟叫维克多,他超级超级厉害,是神选之子,在圣城上学。”李岁停下脚步,喜悦溢出言表,“但我还没有过妹妹!从来没有哦!”
李府的第一个夜,电闪雷鸣。
震耳欲聋的雷声一次次撕碎巴普洛娃一直以来寂静无声的世界。
她想起乳母胸口喷涌而出的血、她想起父母的脑袋滚落在台边、她想起人血馒头发酸的铁锈味……
门口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被圣骑士抄家的恐惧蔓延在她心头,她蜷缩在角落里,把脸埋在卷起来的腿上,抑制不住地颤抖和哭泣。
门被“吱呀吱呀”地推开,煤油灯的光从门缝里泄进来,给冷冰冰的房间平添一丝暖意。
“我想着……你可能会害怕打雷……”
李岁把手上提的青铜灯放到桌面上,蹑手蹑脚走到巴普洛娃身边。
他轻轻抱住她,像母亲哄他睡觉时一样拍着巴普洛娃的背。
巴普洛娃被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吓得抖得更厉害。
李岁轻声哼唱起他最喜欢的一首摇篮曲。
漫长的惊恐在不知疲倦的安抚下平静,巴普洛娃终于找到一个不会嫌恶哭声的臂弯,可以让她把自诞生以来的孤独与不安全以眼泪的形式倾泻。
李岁轻柔地擦拭着巴普洛娃的眼泪:“妹妹很勇敢哦!我的话……肯定不敢离开妈妈去别人家过夜的,而且还打雷!”
巴普洛娃趴在李岁怀里哭累了,低声啜泣着。
“妹妹,你好安静啊,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呀?”
“因为我们不一样。我的诞生不被任何人祝福,我活着也只是为了背负……背负……”巴普洛娃人生中第一次说这么长的句子。
“那我祝福你,好不好?”李岁的眼睛泛着亮闪闪的光,“我祝你天天开心、岁岁平安、年年有余、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李岁一下子笑出声:“其他的成语我不会了。”
李岁把巴普洛娃从墙角拽出来,拉着她走到床边。
“我给你讲睡前故事吧。”
他们一起挤在床上,紧紧裹着在雷雨夜有些受潮的棉被。
“我开始讲咯!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是,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好笨的和尚。
巴普洛娃在心里嘀咕。
但她好开心,她人生中第一次有人给她讲故事。
“妹妹妹妹!我给你扎辫子好不好!我找鸳鸯姑姑学了扎辫子!”
“你的白头发好漂亮呀!我要也是白头发就好了……”
“妹妹!你怎么长得这么快啊!怎么都比我高了?这样我还怎么当哥哥呀!”
“妹妹,这套裙子你穿起来真好看!”
巴普洛娃一如既往地沉默着,但李岁并不因她的沉默而闭上叽叽喳喳的嘴,依旧麻雀一样吵闹,跟在巴普洛娃身边,每天有说不完的话要讲。
蜀都的夏天来得很急,前几天还要抱着手炉,后几天就要穿上夏装了。
池塘边,巴普洛娃注视着李岁被阳光晒得泛红的脸。
“好热……”她嘀咕着,“我想靠在你身上,你身上凉快。”
李岁愣了一下——巴普洛娃终于又说话了。
他轻轻把巴普洛娃揽在怀里,像在那个雷雨夜一样抱住她。
“少爷。”
李岁抱着巴普洛娃躺在草地上,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
“我好喜欢晴天。”
“我也是。”
“我好喜欢你。”
李岁笑起来,看向巴普洛娃纯粹盎然的绿眸:“我也喜欢你,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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