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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春初放
殷老太太屋里。
仆妇端来梅花酒麴与酪面。
梅花酒麴香醇芬芳,可助老人家放松入眠,至于酪面是从前在北方时老太太便日日要吃的日常点心,来到南方,酪面是稀罕物,有钱也不一定买的到,只有在老太太心情不好时才会用几口。
仆妇一面用酒杓舀出酒麴,推到老人家眼前,一面笑着道,
"老太太,往好处想,六公子是个疼女孩儿的,将来谢大人不知要如何感谢我们照顾他们的闺女呢!"
老太太白了仆妇一眼。
"亲家已经死在都城里,也就你会说这种浑话。"
仆妇被奚落了,脸上却还是笑,笑里含泪,其实如她这般抱着希望的人并不少。
这年头谁家没有亲友留在北都呢?死要见尸,只要没见到骨骸,他们就能幻想亲人还在北都活得好好的,等到新帝派大军北征赶走羯胡人,困在北都的亲人们便能获救了。
仆妇笑:"老太太,小娘子的银两,不也是六公子的银两,何必分你我。"
老太太饮了一口酒麴。
"那你可想过,万一谢家小娘子将来没嫁给六郎呢?六郎从了军,前途无望,万一她是个势利眼的,将来悔婚了六郎岂不人财两失?"
仆妇一噎。
她确实没想过。
老太太所言固然不错,娃娃亲立下时双方家世匹配,等到成亲之时有一方家世没落,另一方势利悔婚的并不在少数。
然而仆妇不曾担心过这问题是因为,六公子与谢小娘子两人一起长大,情深意重,是一个人吃了苦头,另一个人会拚死解围的青梅竹马,关系甚至比兄妹还好。
这两人怎么可能不会成亲?
可能吗……
仆妇挖出两丸酪面,给老太太品尝,不好再劝说。
"老二的新妇这些年的作为我看在眼里,本想着她不过是贪小利,不去理会,没想到这一两年竟变本加厉,老二在外面辛辛苦苦,她在家中坐享其成,着实不像话。"
仆妇侧立着,静静听着。
心里却想,若说二夫人一点功劳也没有,当然是不至于,至少二夫人给殷家生了一个胖大孙子。可自古作君姑的,不知缘由总莫名心疼儿子,将新妇看作来抢走家产的小偷,却没想过生产这事是要在鬼门关前走一遭的。
教养孩子更是不容易,养的好是理所应当,养不好谁都能来说你一嘴,骂你不是个好母亲。
总而言之,在老太太心中深处,将二夫人看成小偷,至于谢小娘子,就算拿走的钱全是她自己赚的,她也仍是小偷。
老太太越说越气。
"我本想藉着六郎的告发,处置老二的新妇,可他倒好,竟得寸进尺,在告发她之前便将小娘子用我们殷家铺面赚来的钱,全都转了出去,将他父亲那一份拱手让给外人。"
想到殷榯吃里扒外,先发制人的作为,老人家被气的呼吸不顺,赶紧仆妇拍了拍她的背,她方喘转一口气来。
"大爷不是还留给六公子一些地契跟银两吗?帐本上都记的清清楚楚呢,跑不走的。"
仆妇想尽办法让老太太高兴起来。
殷老太太眉头深锁。
仆妇的话提醒她,殷榯手边还有一点薄产,这一次她不能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它们流到外人手中。
殷榯的性子她最清楚,跟他爹同一路的,都是九牛拉不转的刚硬脾气。
他长年不在府中,这次的举动,已经表明他是铁了心要保住小娘子,殷家人谁要动她,他一定有法子整治那人,就算将整个殷家铺子的帐本都翻过一遍,就算忤逆长辈他亦在所不惜。
他耐心等候了五年,他早知道二夫人行贿窜改帐本,他楞是等到二夫人犯错再揭穿,如此他要保住小娘子的举动才能更有理有据。
这样的心计,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何偏不去朝廷中枢施展抱负?为何偏要从军……
思及此,老太太又恨殷榯自私。
半晌,老太太吩咐下去。
"去将老大留给六郎的地契跟银两,都给我要过来。"
流出去的她要不回来,尚在的,她还怕守不住?
-
除夕夜。
瑞雪飘飞,天地一片苍茫。
月影凝流水,冬风含夜梅,殷红大门前,立着两座工匠捏塑的雪狮,轩昂勇猛,在吊灯之下栩栩如生。
雪覆红墙,墙上迎春花一整年绿油油,到了岁末之时才大开大阖,盛开的像一条缀满金色小花的金腰带,金灿灿的,既澄亮又喜气,叫人看上一眼便心生欢喜。
今年的年夜饭,二爷夫妇不在府里吃。
二夫人被老太太责罚,让她滚去乡下庄园思过,进宝哭哭啼啼死也要跟着去,担心儿子在乡野粗陋地方吃苦,二爷不得已随同一块去。
没了碎嘴苛薄的二夫人,朱煦心情自然大好。
一桌好菜,应景的梅花三味先上场,梅花斎,翠缕冷淘,蜜渍梅花都很开胃,将梅红吃进胃里,是时下贵户时兴的做法,三夫人教殷家的厨子做这一套高雅清新的梅子料理,端上桌时美不胜收,众人皆赞道三夫人蕙质兰心。
新妇得脸,三爷搂着三夫人轻啄几下,龙凤胎在一旁偷窥讪笑,三夫人笑着推开热情的夫婿。
而后是正式的年夜饭,腊八粥,碗蒸羊,鳜鱼蛤蛎,春盘,金玉羹,馎饦,开花馒头,今夜旦达不寐,守岁守到天明,菜食不能断,一道道送了上来,香气蒸腾飘的满屋子都是。
朱煦手捧一粒开花馒头。
她听闻开花馒头中间的十字要开得漂亮,火候与时间都要算准,就跟染布的道理一样,早一些,晚一些,都会影响颜色的呈现。从前都城有位大官,才干平平,只因为家里厨子很会做这道开花馒头,出了风头,竟也混了个高官做。
可见大魏崇尚风雅与独特的奢糜风气,简直到了无可救药的程度。
开花馒头吃下肚后,就没了。小辈们一人只有一颗,朱煦手捧着,巴巴地望着。
"舍不得吃吗?"殷榯看穿小娘子的心思。
"嗯。"朱煦点点头。
"我的给你。"说着间,殷榯已经将自己那一粒推到她面前。
朱煦扬扬眉,看着殷榯。
"我在军营里,天天吃馒头,不想连除夕还吃。"殷榯解释。
听殷榯这么一讲,朱煦放心了,不客气地咬了一口,吃到嘴里是柔和淡淡的面香,有一种朴实的感觉。
"好吃吗?"殷榯问。
"好吃。"朱煦弯起唇角,仰起颈子看向殷榯时,眼眸格外湛亮,很心满意足的模样。
轻浅的笑意拂过殷榯漆黑的瞳眸,转瞬即逝,如烟花一般。
朱煦尝了一口,将自己的开花馒头递给殷榯,他诧异地看着她。
"哥哥,新的一年,开花馒头意寓花开富贵,你很久没在家过年了,这些你留着吃,哥哥吃了来年一定会富贵吉祥,平平安安。"
她吃过了,不能让六哥哥干瞪眼,她有的,哥哥也要有。她帮殷榯盛了碗腊八粥,旁边放了几颗梅花蜜饯助他消食,又让下人拿了些干净的雪,放在冷淘面的碗底下,以免回温减了面条的嚼劲。
小娘子嘴很甜,嗓音很脆,举止很温柔。
殷榯一一拿起来放入嘴里,细细咀嚼,用的很慢,很慢。回去军营,就再也吃不到小娘子递给他的菜肴。
仆妇们都笑小娘子越来越会照顾人了。
隔壁的殷瑶看了过来,嬉闹揶揄,笑她越来越会逢迎拍马屁了,拍的平日不苟言笑的六哥哥,此刻眼里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刘铖板起脸,告诫殷瑶别小瞧拍马屁的门道。
"阿瑶将来嫁去王家,也要跟煦煦一样嘴甜,可别跟在自家一样没规矩,爱使性子,我可不想三天两头去王府领你回娘家。"
殷亦也附和,有模有样地叮嘱。
"姊姊去了王家千万要收收脾气,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的弟弟我能容忍你的傲气。"
殷瑶为之气结。
"好好好,我要出嫁了,你们一个个的竟都不看好我,殷亦,看我怎么揍你!"
殷瑶做势要打人,殷亦一脸天要塌的惊慌样连忙撒腿跑了,躲到仆妇身后。
众人皆笑殷瑶这坏脾气,斯文守礼的王默将来可有的受,还是仓家的郎君运气好,得了温柔娇美的美眷,瞧那殷怀叶笑不露齿的沉静秀气模样,任谁都想娶这位殷家的小娘子。
真是便宜了那个穷小子!
朱煦挨着殷榯的手臂,笑着看这对姊弟闹腾,笑到忘我之时,倒在殷榯宽阔的怀抱里,柔软无骨,歪歪扭扭,全没个正形。
殷榯在一群人中显得格外安静,任由朱煦赖在他身上,只有在朱煦头上的发带松掉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帮她系紧。
饭后,仆妇们给每个人递上一杯屠苏酒,草萤与初平也有,两人看着逐渐长大的主子,再不久一个个都要离家了,心中有股莫名伤感的气氛。
酒足饭饱,殷东山回味起从前在族中做授业解惑的老师,便考起小辈,让每个人都讲几句吉祥话。
"笙歌间错华筵启,喜新春新岁。"
"菜传纤手青丝细,和气入,东风里。"
"愿新春已后,吉吉利利。"
"百事都如意。"
小郎君小娘子的嗓音清脆动人,吉祥话讲的不俗,殷东山笑咪咪的给每个人都包了压岁钱。
阖府皆笑。
鞭炮声响彻云霄。
众人彻夜守岁,坐久灯花落,起看北斗斜,岁箭射人春又来,漫漫将旦即春朝。
正旦后不久,便是上元节。
女眷们头上戴着闹娥,也就是形状像蝴蝶或是蛾的刺绣布面。
发簪也全换成串着小巧金球,如同迷你灯笼般的步摇,袅袅满头,光彩华丽。
朱煦这些日子一直忙着新铺子的事,她就要自己独当一面做东家了,有很多活得自己亲自下去忙碌。
直到出门前,看到殷瑶与殷怀叶两人头上都簪好应景的灯球与闹蛾,这才想起忘了让草萤替她准备。
至于草萤,一心以为小娘子如同往年一样没心思过元宵,是以也没主动提醒朱煦。
直到朱煦套上刚做的香色飞蝶袍,披上保暖厚实的拂紫绵披风,还要草萤帮她画上淡淡的妆容,草萤才意会到小娘子终于下定决心要去元宵了。
草萤很是过意不去。
她瞪着两个小娘子一头的热闹,自家小娘子头上却空空如也。
"都是小的疏失,小娘子这么多年没过元宵了,今年六公子在,我竟没想到你们会一同去灯会。"
朱煦觉得很好笑,安慰她。
"我自责忘记提醒你,你自责忘记帮我准备,咱们两都别再愧疚了,走吧,出门!"
草萤还是觉得自己没尽到做下人的责任,跟在后头不发一语。
穿廊的青石板上,殷榯一身水墨色的长袍,肩膀宽阔,面色如常,身影高大挺拔,玉立在红梅树下。
瞧见盛装打扮的小娘子时,他怔了一怔。
他一直都知道她容貌出众,不稍打扮五官也细致脱俗,今日她淡扫红妆,披上紫荷色的柔美披风,芙蓉色泽的脸颊,一派娇贵柔软的世家小娘子模样。
树影摇晃,花瓣飘落。
草萤面色不大好。
"可是遇到什么问题?"
殷榯问。
草萤懊恼地答:"小的忘记帮小娘子准备灯球步摇了,若是遇上势利苛薄的世家贵女,肯定要嘲笑她不用心过节。"
殷榯没说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物件。
"煦煦,这个送你,戴在头上。"
朱煦定精细瞧,愣住了。
是一粒橄榄籽,已经被雕成内心中空的小灯球,上头的雕工不俗,甚至比府中其他小娘子头上戴的步摇还细致。
"哥哥,这是哪来的?"
朱煦接过橄榄籽,上头系着一条鲜红色的发带,草萤绑在朱煦的鬓边,打了个同心结,小巧的灯球在她洁白的耳廓旁晃荡飘逸,别有一种独特的美。
"是我做的。"
殷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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