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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掉的那句“我愿意”
豆浆哥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像每一个关心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街坊邻居一样,把所有的话都换成了一句:“姑娘,趁热喝。”
林疏棠点点头,接过那杯熟悉的温暖。
豆浆的温度透过纸杯,熨帖着她冰凉的指尖。
“那个……”豆浆哥擦着灶台,还是没忍住,“昨儿下午,你那栋楼的房东在后头天井烧东西,说是租客不要的垃圾。我收摊路过,风大,吹出来一张纸角……”
豆浆哥停下动作,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用保鲜袋仔细包好的小方块,递了过来。
那是一块被火燎过的纸,边缘焦黑,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有张纸没烧透,上面写了几个字,我看着眼熟。”豆浆哥的声音压得很低,“写的是‘甜口可加’。我认得那字,是江选手的。”
林疏棠的指尖猛地一颤,但她没有伸手去接。
林疏棠的视线死死钉在那一小片焦黑的纸角上,钉在那几个模糊却刚劲的墨迹上。
甜,口,可,加。
林疏棠甚至能想象出他写下这几个字时的样子,右手腕的旧伤隐隐作痛,却依然坚持着,要给她的那份叮嘱写上一个完整的句号。
豆浆哥见林疏棠不动,就把那个小袋子放在了她面前的台面上。
“那孩子……可惜了。”
林疏棠终于伸出手,捏起那个小小的塑料袋,指腹隔着一层薄膜,能感觉到纸张烧灼后凹凸不平的质感。
“谢谢。”林疏棠的声音干得像被风沙磨过,“我……不想再看了。”
林疏棠把豆浆和那个小袋子一起放进帆布包里,转身离开,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株拒绝弯折的枯草。
可回到那个空荡荡的loft,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片焦黑的纸角倒进一个干净的玻璃碗里,倒上清水。
林疏棠用镊子尖轻轻拨动,看着那点残存的墨迹在水中微微晕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平,晾在空画架的横档上。
像是在供奉一段残缺的遗书。
同一天,上海。
江熠白办完了所有手续,住进了医院附近提供的合作公寓。
主治医生是个严谨的中年男人,拿着他的手腕核磁共振片,话说得没有一丝余地。
“江先生,你的右手腕腱鞘情况比我们预想的更严重。手术风险极高,成功了,也需要至少一年以上的长期康复训练。在这期间,我们建议暂停一切高强度的职业活动。”
“我明白。”江熠白点头,声音平静。
江熠白在一沓厚厚的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迹是惯有的锋利。
签完,江熠白一个人回到公寓。
房间很大,也很冷清。
江熠白拉开行李箱,拿出那个被烧得只剩下空壳的战术本。
江熠白用指腹摩挲着封皮上烫金的“深林”队标,忽然想起林疏棠有一次趴在画桌上,眯着眼看他做笔记时说的话。
“你写的字,跟你打野的路线一样,干净利落,没有一点多余的走位。”
江熠白扯出一个苦涩的笑。
现在,江熠白连干净利落的字都写不出来了。
江熠白从酒店书桌上抽出一张便签本,用左手拿起笔,笨拙地、一笔一画地在上面写。
“我愿意。”
三个字,笔画歪歪斜斜,像学童的初仿。
最后一捺,因为力道不稳,在纸上划出一道断裂的痕迹。
江熠白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然后猛地将纸撕下,揉成一团,扔向垃圾桶。
纸团撞在桶沿,弹了出来。
江熠白又走过去,捡起来,重新展开,抚平褶皱,最后塞进了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里。
林疏棠开始整理工作室,像一场迟来的告别仪式。
林疏棠把画废的、画了一半的、沾了咖啡渍的画稿残页一张张清理出来。
在一个画夹的底层,林疏棠翻到一张被她揉过又展平的废弃草图。
画上是江熠白的侧脸,他低着头,神情专注地在折一只小小的纸船,训练室电脑屏幕的幽蓝色冷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
林疏棠记得那天。
江熠白说,他小时候跟爷爷学的折纸船,爷爷告诉他,只要心够诚,纸船就能漂过所有江河,漂到想去的人窗台下。
江熠白笑着问林疏棠:“你信吗?”
林疏棠当时只是摇摇头,画完这张速写就因为觉得“太甜了,不像我的风格”而随手扔进了废纸篓。
是后来打扫时,又鬼使神差地捡了回来,夹在了画夹最下面。
此刻,林疏棠看着那张满是褶皱的草图,沉默地找出透明胶带,把撕裂的边缘一点点小心地粘好,然后用磁吸贴,把它挂在了冰箱门上。
林疏棠开始努力让自己过上“正常生活”。
每天按时吃饭,哪怕只是没有任何味道的白粥。林疏棠会坐在餐桌前,对着冰箱门上那个低头折纸船的少年,一勺一勺地,把粥全部吃完。
林疏棠骗自己,这只是为了让胃快点好起来。
可每晚临睡前,林疏棠都会控制不住地打开手机相册,反复播放他退役前最后一次训练赛的录像。
进度条永远停在第三十七分钟。
林疏棠一遍遍地看,看他在一波关键团战里,用极限操作拿下三杀后,那只握着鼠标的右手,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镜头只给了一秒,快得像幻觉。
但林疏棠把那一秒,看成了一整个世纪。
林疏棠盯着他瞬间蹙紧的眉头和他抽搐的手指,像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响起的闹钟。
小林办完战队后续的交接,开车回杭州。
路过那条熟悉的小巷,夜宵摊还没收,豆浆哥正准备打烊。
“小林师傅。”豆浆哥叫住他。
“江选手……是真不回来了?”
小林靠在车门上,沉默地点了根烟,摇了摇头。
豆浆哥长长叹了口气:“那林姑娘……造孽啊。这几天,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赌气,天天早上来我这买油条,一顿三根。她那胃刚好,哪经得起这么折腾。”
小林的指尖一顿,烟灰落在鞋面上。
小林什么也没说,回到车里,从驾驶座旁边的储物格里翻出一个东西——一副江熠白留下的战术手套。
小林拉开手套内衬的暗袋,里面藏着一张被汗浸透又风干的小票,正是那张写着“甜口可加”的外卖单。
小林犹豫了很久,拿出手机,对着那张小票拍了张照片,发到了已经沉寂许久的战队内部群里,附上了一句话:“谁有江队的新号码?私我。”
群里一片死寂,没有人回复。
小林把手机扔到副驾,将那张小票重新塞回手套的暗袋里,像藏起一块不该属于他的糖。
某个深夜,林疏棠胃痛得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画画。
林疏棠突然有了一个灵感,想画一幅名为《纸船渡海》的插画。
林疏棠调出了江熠白所有比赛的录像,把它们一帧一帧地截取下来,特别是他右手的所有操作瞬间,拼成一张巨大的动态草图。
林疏棠想复原他手部的每一个动作,像一个法医,试图从僵硬的尸体上找到生前的秘密。
画到第七稿,凌晨四点,窗外一片漆黑。
林疏棠盯着屏幕上无数张暂停的截图,忽然发现了一个被所有人,包括解说和数据分析师都忽略的细节。
江熠白每一次释放关键性大招之前,他的左手,都会有一个极其短暂的、无意识地扶住右手手腕的动作。
那不是战术习惯,那是疼痛深入骨髓后,身体做出的本能反应。
为了让右手能在那一瞬间爆发出最精准的速度,左手先去承受了它即将到来的反噬。
林疏棠手里的数位笔“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林疏棠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跌坐在椅子上,翻开桌上那本记录父亲用药的本子。
密密麻麻的字迹里,有一行被她用红笔圈了起来。
“长期服用奥美拉唑,忌空腹、忌情绪波动。”
林疏棠的视线,死死地定格在“情绪波动”四个字上。
那一刻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所谓的创作,所谓的麻痹自己,根本不是在疗伤。
每一次动笔,每一次在画纸上复原他的身影,都是在亲手撕开自己的伤口,逼着那尚未愈合的胃壁,去承受最剧烈的情绪颠簸。
林疏棠起身,像是梦游一样走到门口,蹲下,拿起了那艘一直被压在门垫下的纸船。
江熠白用左手折的,歪斜,却完整。
上面写着“等我回来”。
林疏棠拿回画桌,轻轻地、一点点地将它展开,想看看里面是不是还藏着别的字迹。
纸面是空白的,只有一道道深刻的折痕。
不,不是完全空白。
在最中心,最深的一道折痕里,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墨晕,像一滴泪,又像一笔未干的浓墨被迅速折叠后留下的印记。
林疏棠忽然想起房东太太烧东西那天,豆浆哥转述的话。
“……‘甜’字那一点,在火里多撑了两秒。”
林疏棠浑身一震。
林疏棠冲回画桌,从笔筒里拿出一支干净的清水笔,吸饱了水,轻轻地、用笔尖去润开那道折痕里的墨晕。
像在进行一场最神圣的考古发掘。
墨迹,在水的浸润下,缓缓地、奇迹般地浮现。
颜色极淡,字迹也有些模糊,但那熟悉的笔锋,是她刻在脑子里的。
林疏棠“咚”的一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那张被水浸湿的纸,从她颤抖的指尖滑落,轻飘飘地落在膝头。
原来,江熠白没有删掉那句话。
江熠白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把它说给了她永远也吹不到的风,藏在了一艘她永远也不会捡起的船里。
世界在林疏棠眼前分崩离析,又以一种更残忍的方式重组。
林疏棠什么也感觉不到,也什么都无法思考。
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被格式化的硬盘,所有昨日的悲伤和怨恨,都被这一刻巨大的真相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虚无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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