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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在益州城外人烟渐稀的山脚下,蝶生找到了一间被遗弃许久的茅草屋。
它孤零零地伫立在一片缓坡上,屋顶塌陷了小半,门板歪斜,院里野草疯长,透着一股荒凉气,却也正好符合他想要避开人群的心意。
他花了几天时间,默默地将这破败的小屋收拾出来。
砍来新的茅草,仔细修补了漏雨的屋顶;寻了结实的木材,重新加固了歪斜的门扉,还勉强做了个简易的门闩;又将屋内外积年的灰尘和杂草清理干净。
虽然依旧简陋,但总算有了个能遮风挡雨的安身之所。
安顿下来后,生计成了首要问题。
他不敢动用那贴身藏着的、最后的银块,便将目光投向了周围的山林。
得益于之前老奶奶的悉心教导,他已能辨认不少草药。
他背上旧背篓,拿上自制的竹药锄,每日清晨便深入附近的山岭,小心翼翼地采挖那些常见的、药铺会收的药材。
起初,蝶生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遇到樵夫或猎户便立刻避开。
但采来的药材需要换成米粮盐巴,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扮作懵懂可怜的哑巴,将药材拿到益州城外小市集的药铺去。
那掌柜起初见他脏污狼狈,又是“哑巴”,颇有些轻视,但检查过他带来的药材后,发现品相处理得竟意外地干净整齐,不像是生手所为,便也愿意给他几个铜钱。
交易的次数多了,蝶生心中那份对外界的恐惧渐渐被一丝微弱的好奇和尝试的勇气所取代。
他开始留意药铺掌柜、街上小贩、河边浣衣妇人之间的交谈,捕捉那些重复出现的词汇和语调。
最初,他只是对着溪水,极其小声地、磕磕绊绊地重复几个简单的词:“多少文”、“米”、“盐”。
声音干涩而陌生,带着久未开口的僵硬。
后来,他尝试着在药铺掌柜问他“今天有什么”时,不再是完全比划,而是从喉咙里挤出极其含糊的音节:“……七……七草……”
掌柜的没听清,疑惑地看他。
蝶生脸颊发热,鼓起勇气,稍微清晰了一点重复:“七七草。”
掌柜的这才恍然大悟,笑道:“哦!七七草!还是老价钱!”
这一次成功的、极其简单的交流,像一道微光,照亮了他紧闭的心门。
此后,蝶生愈发大胆。
去河边清洗药材时,会对着浣衣的妇人,指着水流,笨拙地尝试:“水…凉…”妇人们见他这个“哑巴”突然开口,虽惊讶,但多是善意地笑笑,甚至会放慢语速教他正确的发音:“是凉水哩!”
一来二去,他从蹦单字,到能说简单的短语,虽然口音仍带着明显的异域腔调,有时用词也会古怪,但日常的交流已基本无碍。
虽然衣着依旧朴素破旧,黄泥涂面,只是那双眼睛里,总是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忧郁和疏离。
当基本的生活安稳下来,不再需要为下一顿饭、下一处安身之所终日惶惶后,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情感,便如同夜间的潮水,悄然漫上了心的堤岸。
蝶生开始频繁地做梦。
有时会梦见姜明。
梦见那孩子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张开手臂奶声奶气地喊着“阿爹”,可每当他想要抱住时,孩子又像烟雾一样消散了。
醒来后,心口总是空落落地疼。
但更多的时候,他会梦见姜谕。
梦见那双琉璃一样透明的褐色的眼瞳在黑暗中死死盯着他,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和令人心悸的哀伤;
梦见月光下,二人一起在小竹楼后的水塘洗澡时,指尖冰凉的触感;
甚至……会梦见最后那段时间,竹楼里短暂虚假的温情,梦见姜谕低沉的声音和带着担忧的眼神……
这些梦境光怪陆离,时而诡异可怕,时而香艳旖旎。
常常是夜半惊醒,冷汗浸湿了单薄的衣衫。
蝶生坐起身,窗外是蜀中寂静的夜,偶尔传来几声虫鸣。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抚摸着手腕上那两只精心雕刻着蛇纹与蝴蝶纹路的银镯子。
那是姜谕在他八岁刚被送入竹楼不久后,亲自为他戴上的,之后就再也未曾取下过。
离开寨子的时候,或许是忘了,也或许是刻意忽略了它,就任由它戴在了手腕上。
冰凉的银镯贴着皮肤,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
最初,他将这夜复一夜的梦境和惊醒后难以平复的心绪,简单归咎于对陌生环境的不习惯,归咎于骤然放松后的精神反噬,或者仅仅是对那段漫长禁锢生涯的习惯性记忆。
他努力说服自己,思念孩子是天性,而梦见姜谕,不过是因为恨意未消,或者……只是习惯了那个强大的存在所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安全感”。
他用力甩甩头,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和梦魇驱散,重新躺下,强迫自己入睡,告诉自己明天还要早起进山采药。
然而,那银镯的冰凉触感和梦中残留的画面,却如同跗骨之蛆,久久缠绕不去。
这日,蝶生照例背着满满一筐新采的草药,前往益州城外的小市集。
与药铺掌柜的交易颇为顺利,掌柜的甚至夸他这次带来的石菖蒲品相尤佳,多给了他几文钱。
揣着换来的微薄铜钱和一小包盐巴,蝶生心里难得地松快了些许,盘算着或许明日可以买点糙米,熬些稠粥。
然而,归途刚至半,天色骤然阴沉下来,浓厚的乌云迅速吞噬了残阳,不过片刻,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很快连成一片雨幕。
街上的行人顿时慌乱起来,纷纷加快脚步,或是寻找地方避雨。
蝶生也低下头,用胳膊护住怀里的盐巴,想着尽快赶回山脚下的茅屋。
就在他穿过城门时,身旁一个抱着头狂奔的汉子不慎猛地撞在了他身上!
蝶生猝不及防,脚下又湿滑,一个趔趄,整个人向前扑倒下去!
“唔!”他闷哼一声,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水里,背篓滚到一边,草药散落出来,瞬间被泥浆污染。
更糟糕的是,他摔倒的位置,恰好横在了一辆正欲加速驶离的华贵马车前方!
那马车由两匹高头大马牵引,车厢以深色楠木制成,雕饰精美,窗牖镶着浅金色的绸缎帘子,在一众匆忙避雨的平民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威严。
车夫被突然扑出的人影惊得魂飞魄散,猛地勒紧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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