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如金坠

　　道路旁的粉色异木棉，一树一树鼓着肚子站成一排，它们的枝丫伸出去弯成一道道拱门，行人在此间穿行，如同置身云端，只是落在眼前的不是烟霰，而是粉霞。
　　阳光下的木藤摇椅里，有一道身影悠然地躺着，他的背部全然放松地贴合着木椅。遮在脸上的竹简倦合，花瓣星星点点地碎落在他身上。
　　任何一个浮躁的人、正在气头上的人，见到他的瞬间都能快速地冷静下来。
　　他虽然有着令人着迷的沉静气质，但是由于他本人过于厚重的气息，宏大的视角让人无法以狭窄微薄的话语接近。
　　细细嗅时，还能发现他的身上浮动着一股令人心神舒缓、胸腔开阔、头脑清明的药香。
　　作为时间手下的伟大作品，应为镜却一不小心冒犯到了自己的塑造者。时光不解为何将这□□暂寄人间，停留此处。
　　他享受着午后惬意的安栖，身体也尽情地吸纳着冬日里最好的暖意。
　　这时，应为镜听到了一串笑声。
　　少年不知道讲了什么话，逗得同行的少女粲然一笑。应为镜有了几分醒意，慢慢地坐起身来。
　　“他说他叫钱言，那一位叫侯语，所以你们呢？驴头和马嘴吗？”
　　“别这样，封止。”系罥竹强忍着笑意制止他，“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言语不要冒犯到别人才是。你们请继续吧。”
　　“趁着年前，大伙儿给庄家送一些鸡鸭鹅兔，一开始有几只病怏怏的我们也没当回事，以为是气温太低活动不开的缘故，结果快送到那会儿才发现，大半的动物都病倒了。”钱言说道。
　　“所以你们就害怕地跑了？”
　　“这怎么能不害怕呢？供不上是失职，可要是吃出了问题，我们哪还有命呢？大人您也不为我们考虑考虑，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随便招惹一位手里有点什么的老爷，天涯海角哪里去躲？我们呀只有就地自取人头来恳求亲人不被迁怒而已。”侯语说道。
　　问话还在继续，但应为镜已经离开了这片转凉的地方。
　　太阳就要下山了。
　　“是啊，我们根本没法逃，也不能逃。”
　　“那你们是去做什么？”
　　“当然是去请罪，这些圈养的禽兽早几天前还被献到了另一位老爷那儿，我们怕这里面会出问题，于是就马不停蹄去汇报了。”
　　“所以那里出问题了吗？”
　　“不，没有，但老爷听了之后很不高兴，给我们狠狠骂了一顿，退回了所有牲畜，他还说要我们折成银钱三倍返交。”
　　“这叫我们怎么办呢？染了病，我们哪里还敢卖给别人呢？既没有收入，还要出现折损，唉，现在能做的只有慢慢等它们死，等我们死喽。”
　　“也就是说，染病的时间就在送第一批和第二批之间对吗？”
　　“是这样吧，但不好说，谁知道潜藏在身上的病菌什么时候爆发呢。”
　　“你们是几天前出发的？”
　　“我记得很清楚，半月前送的第一批，七天前送的第二批，不过具体什么时候染上的我就不知道了。”
　　“带我们去看看吧，你们畜养的地方。”
　　“好嘞，您们早该来看看了。这病啊，传到人身上就不好了。”
　　说到这，系罥竹可疑地看了那人一眼。“喔，这病还会传到人身上吗？”
　　“啊，我是……我是怕万一啊。”
　　“这样么，我还以为已经在人群中出现状况了。”
　　“啊，其实，其实……”
　　罥竹也不作催促的话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但就我知道的情况是这样，有几户人家出现了呕吐腹泻的状况。”钱言心虚地低声说道。
　　“什么时候的事？”
　　“四五天前吧。”
　　“那些人住在哪里？平时会去哪些地方你知道吗？”
　　“就……就在丢弃动物尸体的地方。”
　　“你们丢在哪里？不应该把尸体焚烧吗？”
　　“是，是应该这样做没错，但我们没有想到会引发多严重的后果，就随便……”
　　“就随便丢在与自己无关的地方。”封止接过话说道。
　　“好了，封止，别怨他们了。”系罥竹说道，“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可……可以。”
　　“多谢，如果你们身边有人也遇到相同的事，劳烦告知一声，我们会全力解决这事的，你们的消息将很有帮助，而且，如果调查清楚了，也能证明你们的清白。”系罥竹说道。
　　“找到源头很重要，制止也很重要。乡里有哪位医术高明的大夫吗？”封止征求罥竹的意见，问道，“我们最好和这人一起去，以后还能少跑一趟。”
　　“乡里的老医生眼睛坏成那样，还神经兮兮的，老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谁还敢找他，不过最近来了一位年轻的。”
　　“喔，那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就……就三天前吧。”钱言回想了一下说道。
　　“他倒是来得恰好，甚至还比我们要及时呢。所以说，这件事传开了吗？”封止努努嘴问道。
　　“大人您指什么？”
　　“就是‘这里的人染上病’啊。”
　　“有谁去传呢，我们村又不和别村打交道，年轻人不喜外出，老年人更是想好了死也要死在这片土地上。”
　　“先不说这个，你带我们去找那位大夫吧，如果他愿意顺道一起去看看情况就更好了，诶，不对啊，你们生了病的人没找他看过吗？”封止问道。
　　“哎呀，他毕竟是个外来的，我们村又不喜外人打搅……”
　　“所以你们也不了解他喽？”
　　“唔，知道一点吧，不过这还是我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侯语说道，“据说他是个云游各地的散人，叫应为镜。医术怎样还不知道，人倒是怪得离奇，见过他的人都说，此人喜欢抱着谁也看不懂的竹简书，整天整天地晒太阳，其余事什么也不做，怕不是个骗子呢。”
　　“不对吧。”封止突然说道。
　　“怎么不对？你认识他吗？”系罥竹以为封止发现什么了，便细细问道。
　　“冬天的太阳就暖一小会，被大风刮着又阴冷得很，怎么可能整天整天地晒着呢？”封止凿凿地说道。
　　罥竹长叹一口气，心里盘算着要不要跟人家道歉。封止这话说得无头又无尾，导致自己的歉既接不上头也算不得尾。这整一出都显得莫名其妙，但也算是缓和了气氛吧，她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应为镜住的地方十分幽静，平时与他走动的人也不多，彼时来了好几个人，动静一大便显得极不寻常。小屋的主人自当捍卫小屋的宁静权。
　　“看几位的脸色，不像重病之人，可是家中有什么人需要我的帮助？”
　　封止几人摇摇头，“不是。”
　　“既无病，来此地所为何事？”
　　“来看将来的病。”系罥竹说道。
　　“这倒是有些稀奇，不过我不能未卜先知，也就诊不出，医不了。”
　　“您虽不能医将来的病，但却可以及时阻止将来的病。”系罥竹说道，“大夫，恐怕有一场大灾难在等着我们，我想请您诊一诊呢。”
　　“需要我做什么？”
　　“近来乡民们得了一种怪病，很可能是由家禽而起，我们想请您一同前去现场，尽快找出解决办法。”封止说完，立刻感到有些懊恼，恼自己也许不该吐露得太急，应该再试应为镜两句，看看对面之人知情多少，又是否和他们一样为此而来。
　　罥竹倒没有心思责怪他，她在心里鼓起勇气欲问道，“你姓应，认识……”但转而又想到，“此两件事又没有关联，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便没有问出口。
　　“我明白了，请带路吧。”
　　天色渐晚，幽幽一盏火光照出纸窗上弯腰扑倒的人影。
　　屋子里传来女人悲戚的哭声。一问才知道，原来这家的男主人昨日深夜里喝了不少酒，回来的路上醉倒在田地里不省人事，次日被发现时人已经活活冻死了。
　　女人的泪水不知是为何而流。
　　自己的丈夫终日游手好闲，一有了钱便不顾家地跑去喝酒，喝得醉醺醺了就要伸手打人。她靠一番手艺艰难养活几个孩子，即便如此，男人还总是责怪她没有用，不能赚到更多的钱让他自在地喝酒。他们一吵架就拿孩子出气，事后她心里虽然也觉得对不起这些无辜的幼儿，但自己实在过得太苦了，辱骂和殴打是最快最有效平息她怒火、抵偿她不甘的方式，因为她也想证明自己的权利。
　　她一边感到委屈一边也使孩子受到委屈，她不能获得幸福也绝不让身边之人得到幸福，她受到何种欺压就要同样地宣泄给更为弱势的存在。
　　这就是周炆现在的处境。她恨人为什么会如此受时间的折磨？会让人在数年之后变成一个完全不同于从前的人？为什么受到痛苦就会心生嫉妒？为什么命运要让每个人都不好过呢？
　　她也想要一点更坚实的东西，比爱情更牢靠，比金钱更值得信仰，可是她没有，现实也不会给予女子这样的出路，不然，可就达不到想要的稳定结构了不是吗？
　　周炆想到，如果说热爱什么就死在什么上，那个男人如今也算得偿所愿了吧，死在他最爱的喝酒这件事上。他死前会幸福吗，还是会感到浑身冰冷？他求救过吗，还是在睡梦中离世呢？他想过我吗？他结束了，那我呢，我要跟随他一切离开吗？我能拥有新的生活，还是说，我的一生也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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