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千千结

　　逄如一闻声转头，见是行无咎，忙对着重明欠了欠身，语气里还带着未散的感激：“席客，我有事先走一步了。今日多亏您相助，往后若有机会，希望您还能再来听我演奏。”说罢，抱起澜澈匆匆朝行无咎跑去。

　　刚跑到行无咎跟前，就被她伸手拍着胳膊数落：“叫你往后推往后推，等着我，你不听。上台前琴身、琴弦都仔细检查了吗？”

　　今天逄如一原定的演出时间段她有事，不能守着。让推到晚上再演逄如一又不肯，说什么改时间要麻烦琴馆调排期，还得跟后面的表演者协调，别耽误了别人。真是没给她气死。

　　千载心的表演成员，要么是凭本事闯过三关考核的“自考派”，要么是靠前辈引荐的“引荐派”。可无论哪一种，最终都得靠实力说话。若是引荐来的人迟迟做不出成绩，背后的议论只会更尖刻。

　　逄家是有名，但逄如一太过年轻，性子又弱。靠三止推荐进来，三四个月了还不敢上台。

　　今天这场首演对逄如一很重要。

　　演好了，是她在“千载心”的开门红。可若是演砸了……
　　行无咎瞥了眼她仍泛红的眼角叹气。自己向来是旁人说什么都左耳进右耳出的性子，不怕流言蜚语。可逄如一不一样。本着过来人的经验，行无咎还想说些什么时，“是我太紧张，上台前没再检查一遍琴弦，才出了岔子。”逄如一不好意思道：“不过现在没事啦，前辈您别替我担心了，我们先下去吧。”说着，推着行无咎赶紧走。

　　“我看你左耳进右耳出的本事也很有一套。”行无咎看她情绪没有想的那么糟糕，便也不再多说。

　　两人下楼。

　　重明的眼神收回，一转头，碰上了肩膀上刚“长”出来的脑袋：“呦呦呦，重老板还会修琴？不如也帮我修修？”

　　褚栖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伸手轻轻捞起重明垂在肩前的一缕发丝，指尖绕着发梢转了圈，语气凉凉：“我也要结发成弦这种。”

　　重明将她作乱的手推开，斜睨她一眼：“你来做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吧。”褚栖迟往前凑了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脸，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点委屈，“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我回头就找不到你了。”

　　“你畅聊完了？”重明没接她的话，反而问她。

　　几个问题抛下来，竟无一个回答。

　　褚栖迟被她这模样逗笑，干脆挨着她坐下，见她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故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我到这儿来找你呀。你先前不是说，我离开你半步就死定了吗？”说到此处还故意顿了顿，手抚上心口，一脸“后怕”道：“原来是真的！我差点就‘想死你了’。”尾音拖得绵长，藏着掩不住的调笑。

　　重明平静地眨眼。

　　褚栖迟又说：“先前遇到个特别讨厌的人。我好不容易逮住机会就把她骂了一顿。”所以“畅聊”什么的，全是冤枉，纯属无稽之谈。

　　重明听完这话，才缓缓转头正视她：“你还会骂人？”

　　“我看起来很没‘战斗力’吗？”褚栖迟挑眉反问，眼底浮起几分无奈的笑意。先天或后天的原因，她嗓门比较小。

　　从前跟她娘闹脾气，跟师傅犟嘴，剑拔弩张之时，她大吼：“我说了不吃这个！我！讨！厌！咳咳咳……你们……”刚喊得稍大声些，喉咙就像卡了小石子，跟着就是一阵咳嗽，眼泪都咳出来了。

　　“你这样子还敢不吃？再弄点止咳润嗓的给你一起喝了。”师傅又去熬了一锅药，和她娘夹着一起喂她。

　　自打那次“加餐”后，褚栖迟再也不敢跟人闹架了。半点气势都没有，最后总自己吃亏。

　　恰好那会儿医馆总来些难伺候的病人。

　　要么叉着腰抱怨：“这药切得这么粗，你们是糊弄人呢？药效肯定差！”
　　要么围着药炉转圈，嗓门拔高：“都等半个时辰了，药还没好？故意磨蹭呢？”

　　师傅总是耐心应答。

　　褚栖迟就躺在药房后，耳朵尖竖着，偷偷跟病人“隔空对”。挑剔药材粗，她就小声：“有本事你自己切啊！切得比你命都薄好不好？把‘黄芪’当‘当归‘用，不懂就别瞎嚷嚷。”

　　病人催煎药，她更不客气，对着布帘嘟囔：“就是要慢火熬才管用。急什么急，急着投胎我现在就给你抓，早点把你‘送走’。”

　　渐渐学会了让“吵架”脱离声音大小的低级博弈。

　　当然了，现在一般情况下，她是极少和人吵架的。

　　“呵。”重明还真看不出来她是这样的人：“说几句我听听。”

　　“我才不要。”没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没力气了。”

　　没力气了？

　　重明对着她打量起来，是一点点焉。再往脸颊上瞧，好像比前几天又清减了些？重明以为她是饿了：“你说两句，我就带你去吃饭。”

　　褚栖迟盯着重明。

　　其实她不饿，这些天也没胃口，不想吃东西，只是今天情绪波动过大，疲了。但听重明一副诱惑的口吻，她又涨了精神。

　　“咳咳，好吧，那我就，浅来一下。”

　　话音刚落，她便身子前倾，想凑到重明耳边小声说，刚挪过去半寸，就被重明伸手轻轻按住了肩。

　　“有必要这样吗？”重明皱眉。

　　“当然，大庭广众的，要注意言行，小声点儿好。”

　　“行吧。”重明勉强被说服。但等褚栖迟又靠过来时，她又扣住了褚栖迟的下巴，“等等。”前车之鉴，她要把“安全距离”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褚栖迟鼓着腮帮子撇嘴：“重老板你真墨迹。”

　　“好了你说。”一切准备就绪。

　　褚栖迟低眼：“……你个，坏人，我讨厌你。”又轻又慢，像微风撩动笋尖新叶的轻颤，带一声轻哼。没有半点厉色。

　　给重明听得蓦地一愣，这算骂人？

　　没人骂过她，但她总感觉褚栖迟说的，很不对味。

　　见重明还在怔着神琢磨的侧脸，褚栖迟悄悄压下嘴角的笑意，没给她再多思考的空隙，对着她脸颊轻吹了口气：“重老板，该兑现诺言了。”

　　气息扫过脸颊，重明便从怔忪里抽离，收回手，稳稳站起身，背对着褚栖迟：“走吧。”

　　两人下一楼去。一路上，褚栖迟杵着拐杖，慢慢地，碎碎道：“其实我没什么胃口，不怎么饿。”

　　重明走在她身侧半步，闻言侧头看她，目光落在她握拐杖的手上：“别不识好歹。”

　　“我是说，我们应该吃些什么好呢？”褚栖迟被这语气噎了下，赶紧转话头，“我不太想吃饭。”“也不想吃面。这几天总吃素面，腻吐了……”

　　重明走在她身侧半步，听着这连串的“不想”，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挑，“除了生冷辛辣，还有什么忌口？”

　　“没了没了！”褚栖迟立刻应声，语气说得斩钉截铁，“除了刚说的那些，我现在百无禁忌！”

　　这儿不吃，那儿不吃，这算哪门子的“百无禁忌”？

　　凉拌、酸甜、辛辣、腌制开胃。去掉不合适的，那剩下还有……

　　重明思索片刻后拿了主意。

　　千载心的饭堂，也是极具特色。有来自各地的厨子。十几种特色菜系种在这里都能吃到。

　　重明带着褚栖迟往饭堂里走，目光扫过两侧忙着备菜的厨子，径直朝着角落里那伙穿彩色短衫、阔腿布裤的厨子走去。

　　褚栖迟杵着拐杖跟在后面，看着那抹亮眼的色彩，忍不住发问：“重老板，这是做什么菜的？看着跟旁的厨子都不一样。”

　　“傣家菜。”重明言简意赅，脚步没停。

　　褚栖迟一惊，西州澜沧河畔的傣家菜？人总道傣味傣味，但到底什么是傣味她还从未尝过。

　　说话间两人已走近那片区域，簸箕里摊着新鲜的香茅草，陶盆里泡着嫩白的酸笋，竹架上还挂着串好的青柠檬……

　　灶间不知炒着什么，飘来一股浓郁的酸香，引得褚栖迟口齿生津，不自觉地咽口水，原本麻木掉的胃像是被唤醒了，“咕咕咕”地轻轻叫了两声。

　　重明将她这一连串的反应尽收眼底。

　　“两位席客点些什么？”一旁穿靛蓝短褂的管事见来了客人，忙放下手中的活，用挂在腰间的布巾快速擦了擦手，快步迎上来，脸上堆着温和的笑，还特意往褚栖迟身侧让了让，留出更宽的位置，方便她杵着拐杖站稳，语气热情又周到，将菜单递给她们。

　　褚栖迟迫不及待地接过来，一扫菜单，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啧。”字都认识，怎么组合起来就没两个看得懂的名了？

　　满头疑惑地将菜单交给重明。

　　重明胸有成竹地点了撒撇，泡鲁达，菠萝咕噜肉，水腌菜洋芋糊，西番莲鱼片。

　　“这么多？”褚栖迟立刻凑过脑袋，盯着菜单上这几道菜品，小声嘀咕，“我们就两个人，能吃完吗？”

　　重明不轻不重地瞪了她一眼：“哪里多？再多也没你话多。饿了就要多吃。”

　　好好好，见重明一副铁了心要带她吃大餐的样子，褚栖迟把话咽回了肚子。干脆又叫了份竹筒饭，声音里带着找着“保底项”的安心，好歹这是她唯一比较熟悉的食物，先点上，以防等会儿对着满桌不合口味的陌生菜色犯愁。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