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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书惊夜·笼鸟怯春
上巳节过后,天气一日暖过一日。园子里的花仿佛一夜之间都商量好了似的,竞相开放。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花香、青草香和泥土被阳光晒暖后的气息,本该是让人心旷神怡的时节。
然而,菊隐斋内,却感受不到半分春日的暖意。
自那日宴席失言后,黄明漪便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她终日惶惶,几乎不敢踏出院门。那只黄鹂鸟被她精心养在檐下的笼子里,每日用粟米和清水伺候着,偶尔鸣叫几声,声音依旧清脆,却再也无法驱散她心头的阴霾。那抹鲜亮的鹅黄,如今在她眼中,更像是一个无声的警告,一个让她坐立不安的根源。
她反复回想那日的情景,越想越是后悔,越是恐惧。福晋姐姐虽未责怪,但那种瞬间冷下去的气氛,那些微妙的眼神,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甚至开始怀疑,福晋赠她这只鸟,是否……别有深意?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不,不会的,福晋姐姐那样仁慈……
就在这种无尽的自我折磨中,四月悄然而至。
这日午后,天气有些闷热,像是要下雨。黄明漪正坐在窗下,对着那只黄鹂鸟发呆,蕊香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脸色有些异样,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
“格格……”蕊香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黄明漪抬起头,看到蕊香的神情,心猛地一沉:“怎么了?”
蕊香快步上前,将手心里的东西塞到黄明漪手中。那是一个揉得有些发皱的、小小的、用油纸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纸团。“是……是门房张嬷嬷偷偷塞给奴才的,说是……说是黄府的人辗转递进来的,千万要小心,莫让人瞧见。”
黄明漪的手瞬间冰凉,指尖都在发抖。她几乎是屏着呼吸,颤抖着将那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张小小的、边缘粗糙的纸条,上面是父亲黄戴敏那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潦草慌乱的笔迹,字字如锤,砸在她的眼前:
“吾儿明漪:事急矣!户部查账日紧,西山事恐难遮掩。为父如釜底游鱼,命悬一线。盼我儿念及骨肉至亲,务必设法恳求王爷,念在为父往日微劳,网开一面,或探听一言半语口风,示警于父,或可挽回万一!父命悬于儿手,切切!父戴敏手书。”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日期,只有这绝望的呐喊。
“轰”的一声,黄明漪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手里的纸条像烙铁一样烫手。父亲……父亲真的……事态已经如此严重了吗?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至亲推向深渊的绝望,瞬间将她吞没。她猛地将纸条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眼泪汹涌而出,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格格!格格您怎么了?您别吓奴才!”蕊香见她脸色煞白,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吓得连忙扶住她,声音里带着哭腔。
“爹爹……爹爹他……”黄明漪语无伦次,只会重复这几个字。
“格格,这信……这信万万不能留啊!”蕊香还算存着一分理智,急忙提醒。
黄明漪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扑到炭盆边,虽然已是春日,但因她畏寒,炭盆里还留着些许余烬。她将那个皱巴巴的纸团投入其中,看着微弱的火苗舔舐上纸张,迅速将其吞噬,化为一小撮蜷曲的黑灰,如同她此刻的心。
然而,信可以烧掉,那上面的字句,却已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接下来的几日,黄明漪彻底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一闭眼就是父亲绝望的脸和王爷冰冷的眼神。她变得极其敏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惊跳起来。她不敢去见任何人,尤其是弘历和璟澜。
她试图自我安慰,父亲只是一时糊涂,王爷明察秋毫,一定会秉公处理……但“西山事恐难遮掩”这句话,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父亲,并非全然无辜。
这种认知让她更加痛苦。
偶尔,瑞宁和璧姝或是其他位份低的格格来探望,她也是强打精神,言语闪烁,敷衍过去。瑞宁看出她状态不对,只当她是为父亲担忧过度,宽慰了几句,又送了些安神的香料来,却不知她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这日清晨,请安的时辰过了许久,菊隐斋依旧院门紧闭。
嘉懿堂内,璟澜用过早膳,正看着乳母带着永琏和昭和在铺了厚毯的地上玩耍。永琏已经能扶着东西站一会儿,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昭和则安静地坐在哥哥旁边,摆弄着一个五彩斑斓的布球。
云韶轻步进来,低声道:“主子,菊隐斋那边……黄格格又告病了,说是夜里着了风寒,起不来身。”
璟澜闻言,轻轻叹了口气。这已是这个月第三次了。她放下手中的茶盏,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虑:“这孩子,心思太重。她父亲的案子,王爷自有圣断,她这般折磨自己,又有何益?”
正在一旁陪着昭和玩的高瑞宁接口道:“可不是嘛!那日从沁芳亭回来,我就瞧着她不对劲,脸白得跟纸似的。福晋姐姐,要不……我再去看看她?总这么憋着,非憋出大病来不可。”
璧姝坐在稍远的窗下,手里拿着一卷书,闻言抬起眼帘,目光沉静地看向璟澜,轻声道:“心病还须心药医。黄大人之事未了,她这心,怕是难安。只是……”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语,在场的人都明白。只是这“心药”,谁也给不了。
璟澜沉吟片刻,对云韶道:“去库房里,将那盒上好的高丽参找出来,再拿两匹颜色鲜亮些的杭绸,给黄格格送去。告诉她,好生养着,不必忧思过甚,万事……总有王爷做主。”
“是。”云韶领命而去。
高瑞宁看着云韶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璟澜微蹙的眉头,忍不住嘟囔道:“黄戴敏若是自身清白,自然不怕查。若是不清白,那也是他咎由自取,何苦连累得明漪妹妹如此……”
“瑞宁。”璟澜温和地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丝告诫,“前朝之事,非我等内眷可妄议。”
高瑞宁立刻噤声,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低头继续逗弄昭和。
然而,安抚的赏赐并未能缓解黄明漪内心的煎熬。相反,当云韶带着人参和绸缎来到菊隐斋,传达福晋“万事总有王爷做主”的宽慰时,黄明漪只觉得更加绝望。“王爷做主”……王爷会如何做主?父亲还有生路吗?
云韶走后,她看着那盒价值不菲的人参和光滑绚丽的绸缎,只觉得无比刺眼。这仿佛是另一种形式的提醒,提醒她与父亲截然不同的处境,也提醒她,她的命运,始终牢牢握在别人手中。
就在这种极度的焦虑和恐惧中,黄明漪做出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决定。
她要亲自去求王爷!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草般疯长。她知道这很冒险,知道这可能会触怒王爷,知道这甚至可能坐实父亲的罪名……但她没有办法了!父亲的信像最后通牒,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去死!她是女儿,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是以卵击石,哪怕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决定,与其说是勇敢,不如说是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是孝道压垮理智后的最后挣扎。
她开始秘密地准备。她让蕊香偷偷打听王爷平日回府后,大多会先去哪里。她反复练习见到王爷后该说什么,如何跪求,如何措辞才能既表达哀求又不显得是在胁迫……每一个细节都在她脑中演练了无数遍,但每一次演练,都以被王爷冷斥、甚至更可怕的场景结束。
恐惧如同附骨之疽,时刻啃噬着她。她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原本灵动的眼眸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惊惶与绝望。那只黄鹂鸟似乎也感知到主人濒临崩溃的情绪,叫声日渐稀疏,时常只是安静地待在笼中,偶尔歪头看看形容憔悴的黄明漪。
山雨欲来风满楼。菊隐斋内,空气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一场注定悲剧的冲撞,已在暗夜中,悄然拉开了序幕。而那只象征着短暂欢欣的黄鹂,它的命运,也早已在无形的漩涡中,与它的主人紧紧绑定,风雨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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