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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丐
“将军,是否上前查看?可是出了何事?”
萧承钧身侧的侍卫悄然隐于韩文舒一行人后方的街巷暗影之中,忽闻一声突兀尖锐的惊叫,顿时眸光一凛,警觉顿生,低声向身旁的主子请示。
萧承钧却纹丝未动,神色从容,目光沉静,只淡淡道:“不急,尚不足为患。”
话音未落,他眸光如炬,已锁定了巷中那名乞丐。
自他现身不过一个时辰,此人便如影随形地尾随而至,蜷身蹲踞于深巷阴影之中。
直至韩文舒一行人步出店铺,那乞丐才缓缓起身,脚步虚浮,身形踉跄地朝人群走去。
看其模样,不过是个寻常叫花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显然多日未进粒米,连行走都显得吃力。
萧承钧凝视片刻,心中已有判断:这般虚弱之躯,何足道哉?纵有异心,也无作乱之力。
然就在此时,一丝微妙的熟悉感悄然掠过心头——这乞丐的身影,竟似在何处见过,却又抓不住痕迹。
他眉峰微蹙,却未及细究,目光已不由自主落向韩文舒,那个无论行至何方,皆如明月照尘,别具风骨的女子。
方才那声惊叫,原是她身旁丫鬟所发。
那丫鬟见乞丐身衣衫污秽,满身泥泞腥臭,本能地心生嫌恶,下意识向后疾退一步。
不过这一闪之避,竟已将那本欲缓步靠近的乞丐逼得顿足不前,瑟缩于原地,木然呆立。
韩文舒闻声即转眸,眉间微蹙,急声问道:
“姐姐,可是受惊了?无事吧?”
说着已上前一步,伸手欲扶那面如土色、花容失色的丫鬟。
“无...”丫鬟刚吐一字,忽觉异样,话音戛然而止。
她目光直直望向前方:
那乞丐竟正对着韩文舒的方向,呆立不动。
乱发如枯草般垂落,遮尽双目,看不清神情,唯余一张模糊的脸。
可那姿态,那静默的凝望,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她本欲回复韩文舒的话语,竟被这无声的对峙生生咽回喉中。
当韩文舒伸手搀扶时,只见她抬起颤抖的食指,缓缓指向那静立的乞丐。
韩文舒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瞧去,便是这么一瞧,她心头一震。
眼前这衣衫褴褛之人……不正是她出府之时,蹲踞在府旁被小厮呵斥的那个身影吗?
她细细打量:
面容难辨,性别难分,唯从那破烂不堪的粗布麻衣上,勉强可辨是个男子。
那衣衫早已被泥水浸透,原本的灰褐色被污垢染成暗沉的灰黑,散发着腐朽与腥臭的气息。
韩文舒瞧着眼前的男子,看着这身早已破旧的衣衫,莫名的满是惋惜,不自觉地暗忖道:
这衣服,在还是完好时,我亦是穿过,便是当时她穿着这身行头进的扬州进刺史府为打听原身父亲的官司。
便是一闪念的想法,她蓦地想起什么似的,这是叁子的衣服?
这,她突然将目光重新看向站在自己面前满是埋汰的人,像是想到什么。
她脚步一动,竟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
身后另一丫鬟见状,惊诧不已,忙出声劝阻:
“姑娘切莫靠近!街巷之中,这般下贱乞丐多如牛毛,栀子姑娘心善,可也管不过来啊!”
可韩文舒已听不进去了。
她缓缓抬手,指尖轻触那遮蔽面容的乱发,正欲拨开。
就在此时,那乞丐似被“栀子”二字惊动,身躯一震,竟如木偶般僵硬地启唇,喃喃唤道:
“栀子?”
那一声沙哑的呼唤撞进了韩文舒的耳中,惊得她浑身一颤,指尖骤然停住,随即剧烈颤抖。
拨开发丝的手终是落下,空气仿佛凝滞。
她眼眶微热,声音几乎消散在风中,却字字清晰:
“......叁子?”
韩文舒身侧众人,皆被这一幕怔住。
便是旁侧小厮瞪大双眼,望着这衣衫褴褛的乞丐,喃喃低语:“栀子姑娘认识他......”
身旁同行的丫鬟亦轻声唤道:“栀子姑娘...?”
声音里满是惊疑与不解。
可韩文舒却如陷梦中,魂魄早已被那声“栀子”唤回了往昔。
她想起,自己曾被裴瑾幽禁于府中下人厢房的那些日子。
暗无天日,孤寂如渊。
她如困鸟般蜷缩在角落,思念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故土,思念着现代的灯火与喧嚣。
她以为自己将永远被放逐于这陌生的时空,再难寻一丝归属。
直到——他来了。
那个从余村一起走出的乡野少年,名叫叁子的少年。
他木讷,不善言辞,说话时总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
可他善良,纯粹得如山间清泉,不染尘埃。
他不会对她说“我懂你”。
但他会用行动告诉她,“你不是一个人”。
她想起自己在余村的生活,想起余村那个家,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背的原身母亲,每日在困苦琐碎里咒骂着,但自己只要对着她说一些体己的话,她那跋扈的脸上便能悄然唤上骄傲的神情。
而面前这个少年,看上去没有存在感,却依旧在家里贡献自己的价值,他每日默默帮着母亲做一些琐碎的事情,帮衬家里打鱼去集市换取一些补贴。
她生活在那里,她每每幸运于自己得以重生于这个家,这个质朴地家。
她曾无数次庆幸:
自己虽魂穿异世,却重生于这样一个质朴的家。
不是高门深院的权谋牢笼,而是炊烟袅袅的寻常人家。
在这里,她不必伪装,不必争斗,不必时刻提防。
她可以哭,可以笑,可以赤脚奔跑在田埂上,可以对着星空说出心底的迷茫。
她的□□,在这里恢复了生机。
她的灵魂,在这里寻回了归处。
她一个灵魂孤寂之人,逐渐让自己有了家。
夏日午后,烈日灼灼,金光倾洒,覆上韩文舒的肩头,也落在她对面那少年身上。
叁子衣衫褴褛,发丝散乱,身形瘦削,尘灰沾面,早已不复当年模样。
可韩文舒望着他,眼中并无怜悯,心间却满是沉沉的伤怀。
眼底泛起的雾气,悄然凝于眸中,未落,却已湿了心肠。
她如常开口,语调轻快,仿佛仍是余村田埂上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叁子,如何便成了这般光景?
可是又没听我的话,猴儿似的乱窜,这下遭罪了吧?”
声音清亮,听不出悲切,反倒透着几分熟悉的俏皮。
说罢,她侧身一伸手,利落地捞起他的手,掌心温热,力道坚定,便如拉一个寻常故人一般,不避不疑,只管牵着他,往前走去。
叁子被韩文舒牵着,脚步机械地跟随着。
然而,那熟悉而俏皮的语调,牵引起叁子的心神。
终于,他僵硬的唇角微微牵动,低低地,憨憨地应道:
“栀子……在扬州,我见着爹了。爹听说你为了救他,甘愿去做人家的仆役,当下便要动身来寻你。
我说,俺长大了,这事儿,让我来便好。”
说完,他嘴里喘着虚气。
“嗯。”韩文舒轻应一声,依旧牵着他往前走,目光却悄然扫过街边林立的铺子,寻着成衣店的招牌。
她刻意将心神投向琐事,只为压下胸中翻涌的酸楚。
可当那句“爹要来寻你”话语才出,那早已凝在眸底的泪,终于无声滑落。
压抑良久的肩头微微一颤,随即僵直如松,仿佛在与命运对峙。
她停下脚步,抬袖悄然拭去泪痕,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克制。
旋即,唇角轻轻扬起,似笑非笑,缓缓回身望去。
却在这一瞬,才惊觉叁子身后,那一行与她同出府采买的仆从,竟都呆立原地,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她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忙侧身探出了头,从叁子肩头望向众人,语气温软而从容:
“这是我哥哥……日后与大家介绍,只是眼下……”
她抬手轻轻一拂叁子的衣袖,眉眼间并无羞惭,只有一丝无奈的浅笑,
“纯属意外,倒叫各位受惊了。”
稍顿,她又道:
“大家一道出府,本该办妥差事才归,可如今遇着了亲人……这般——”
话至中途,她忽地一顿,随即目光一亮,语气转定,
“诸位先回府交差,若张管事问起我,烦请大哥代为说明。
我安顿好哥哥,便即刻回府。栀子在此,谢过诸位了。”
韩文舒言罢,神色洒脱,毫不迟疑。
她手牵着衣衫褴褛,形如乞丐的叁子,步履从容,竟如牵着相守多年的良人,不避人言,不惧目光。
那一行同出府的仆役早已看得呆了,连路过的行人也纷纷驻足侧目,低声议论。
烈日之下,她的身影却如松立风中,挺拔而静定,不卑不亢,不惊不扰。
待交代完毕,她不再理会众人反应,只缓缓转眸,望向身旁的叁子,声音矮下几分温厉与痛惜道:
“便是这般境地了,还说那番痴话?你当自己是铁打的,还是觉得这世道会对你网开一面?”
稍顿,她目光渐柔,却依旧明亮如星:
“不过……古语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你如今这副模样,倒真像是在历练中长大。”
韩文舒不知道,便是她说这番话时,恰与有意绕道前来的萧承钧擦肩而过。
烈日斜照,街巷静喧。
那一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本是她对叁子的宽慰,竟一字不落地落进了萧承钧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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