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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睡眠如同沉入冰冷的深水,断续而浅。何闻野在天色将明未明时就醒了,眼皮沉重,脑子里却异常清醒,反复播放着昨天仓库角落的混乱画面——沈千恒阴鸷的眼,顾闻衍扑过来的身影,宋予执冰冷燃烧的目光,还有那枚暴露在空气中的、滚烫的平安扣。
他坐起身,胸口平安扣的轮廓硌着皮肤,带着一夜未散的微温。窗外天色灰蒙蒙的,雨后的清晨带着湿漉漉的寒意。他下意识地侧耳倾听隔壁——一片寂静。不知道宋予执后半夜睡得怎么样,胃还疼不疼。
洗漱,换衣服。他特意选了件领口较高的T恤,将平安扣的链子仔细调整,确保完全隐藏在布料之下,又检查了校服拉链是否严实。镜子里的少年,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眼神却比昨天多了一丝沉淀下来的锐利和……某种等待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
拉开房门,意外的,宋予执已经坐在餐桌旁了。他穿着整齐的校服,背脊挺直,正小口喝着牛奶。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昨天那种近乎死寂的白,似乎恢复了一点极淡的血色,只是眼底的疲惫和青影更加明显。听到动静,他抬起眼,目光快速扫过何闻野,在他严实的领口停留了零点几秒,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垂下眼。
“予执今天气色好像好点了?”何雯端着煎蛋出来,看着宋予执,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欣慰,“昨晚睡得好吗?胃还难受不?”
“好点了,妈。”宋予执低声应道,声音有些沙哑,但还算平稳。他拿起勺子,开始吃面前的清粥,动作依旧缓慢斯文。
何闻野在他对面坐下,也接过何雯递来的早餐,默默地吃着。两人之间依旧没什么交流,但那种紧绷到快要断裂的窒息感,似乎因为一夜的沉淀和宋予执表面上的“好转”,而稍微缓和了些。只是空气里,依旧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重。
出门时,雨已经完全停了,天空仍是铅灰色,压得很低。空气清新冷冽,带着泥土和树叶被冲刷过的气息。两人并肩走着,步伐不快。
“检查……”何闻野想起老王的话。
“写了。”宋予执言简意赅,从书包侧袋拿出一个信封,里面鼓鼓囊囊装着两份手写的东西,“你的那份,在里面。”
何闻野接过,指尖碰到信封粗糙的表面,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宋予执竟然真的帮他写了检查。“谢谢哥。”他低声说。
宋予执没应声,只是目视前方,但何闻野注意到,他插在口袋里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走进校园,气氛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不是说喧闹或安静,而是一种……暗流涌动的异样感。走在林荫道上,何闻野能感觉到一些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他们身上,带着好奇、探究,甚至是一丝……难以置信?窃窃私语声也比平时多了些,隐约能捕捉到“沈千恒”、“退学”、“顾家”、“真没想到”之类的字眼。
何闻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猛地看向宋予执。宋予执也停下了脚步,眉头微蹙,显然也察觉到了周围的异常。
就在这时,一个平日里和顾闻衍玩得不错、也属于“消息灵通”人士的八班男生,从不远处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震惊,看到何闻野和宋予执,眼睛一亮,凑过来压低声音:“我靠!你们听说了吗?惊天大新闻!”
何闻野和宋予执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那男生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气音:“沈千恒!被退学了!今天早上刚宣布的!据说连他爸都来了,脸色铁青!手续办得特别快,现在人估计已经走了!”
尽管早有预感沈千恒可能会因为顾家的反击而倒霉,但“退学”这两个字如此迅速、如此彻底地成为现实,还是让何闻野心头一震。他下意识地看向宋予执。宋予执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眼神骤然深了下去,像两口古井,表面无波,底下却暗流湍急。
“为什么?”何闻野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具体的不知道,传得可邪乎了!”那男生兴奋地搓着手,“有的说是因为他利用学生会职权欺压同学,证据确凿,被举报了!有的说是因为他家公司出了大事,违法乱纪,牵连到他了!还有的说……”他神秘兮兮地看了一眼宋予执,又看看何闻野,“跟昨天体育课那事儿有关!说他蓄意伤害同学,性质恶劣!反正,顾闻衍他们家这次出手是真狠!一点余地都没留!啧啧,沈千恒平时装得人模狗样的,这下彻底栽了!”
信息很碎,但指向明确——顾家反击了,而且雷霆万钧。沈千恒被迅速清理出校园,甚至连他父亲都亲自到场,说明沈家面临的麻烦恐怕远不止儿子退学这么简单。
那男生又八卦了几句,才心满意足地离开。留下何闻野和宋予执站在原地,周围若有若无的打量和议论声仿佛形成了无形的漩涡。
“走。”宋予执低声说了一句,率先迈开步子,走向教学楼。他的步伐依旧平稳,但何闻野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变得更加冷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
分开前,在楼梯口,宋予执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何闻野,眼神复杂:“中午,老地方。”
何闻野明白,他指的是图书馆最里面那个靠窗的角落。他点点头:“好。”
走进七班教室,异样的气氛更加明显。几乎所有同学都在交头接耳,话题中心无疑是沈千恒的突然退学。看到何闻野进来,不少目光立刻聚焦在他身上,带着好奇、同情,或者别的什么。昨天体育课仓库那边的事情,显然已经以某种夸张变形的方式流传开了。
何闻野目不斜视地走到自己座位坐下,刚放下书包,斜后方的椅子就被拖开,顾闻衍坐了下来,动作因为脚伤还有些不利索。
和昨天那副压抑暴躁的样子不同,今天的顾闻衍,脸上带着一种大仇得报般的、毫不掩饰的痛快,但眼底深处,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某种更沉重的东西。他看向何闻野,咧开嘴笑了笑,那笑容却不像平时那样阳光没心没肺,反而带着点狠劲儿。
“听见没?”顾闻衍用胳膊肘撞了撞何闻野,压低声音,语气却扬着,“那孙子滚蛋了!”
何闻野看着他,点了点头:“听到了。你……你家……”
顾闻衍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锐利起来:“我家老头这次是真怒了。沈建明那老王八蛋,手伸得太长,真以为我们顾家是软柿子?生意上搞那些下三滥就算了,还敢动到我头上,在学校里玩阴的?”他哼了一声,“我家老头直接找了上面的人,沈家那些烂账、见不得光的勾当,一摞摞的材料递上去。退学?哼,这才刚开始。沈家这次,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何闻野能想象背后是怎样的腥风血雨和能量博弈。顾家的反击,远比他们预想的更加迅猛和致命。这不仅仅是为了给顾闻衍出气,更是一场商业上你死我活的清算。
“你的脚……”何闻野看向他还肿着的脚踝。
“小意思,养几天就好。”顾闻衍摆摆手,随即,他脸上的神色认真起来,看着何闻野,“昨天……后来没事吧?宋予执他……”
“没事。谢谢你,顾哥。”何闻野真诚地道谢,又补充道,“我哥……他也让我谢谢你。”
顾闻衍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宋予执会让他带话,随即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嘀咕了一句:“谢什么谢,小爷我看不惯那孙子欺负人。”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那什么……宋闻野的事……我暂时没跟任何人说。你们……自己小心点。沈千恒是滚蛋了,但他爹……”他眼神暗了暗,“疯狗急了咬人,难保不会干出更绝的。”
这话提醒了何闻野。沈千恒退学,沈家受挫,看似危机解除,但正如宋予执昨夜所说,沈千恒(或者说沈家)不会罢休。失去了“学生”这个身份的束缚,失去了在校园内的主场优势,那条毒蛇可能会转入更暗处,手段也可能更加不计后果。
“我知道。”何闻野沉声道,“顾哥,你也小心。”
顾闻衍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挪回自己座位。早读课铃声响起,教室里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但那种山雨欲来后又骤然“放晴”的怪异氛围,依旧弥漫不散。
整个上午,何闻野都有些心神不宁。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的内容,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顾闻衍的话,想着沈千恒退学背后可能的暗涌,想着宋予执此刻的心情,想着那枚依旧藏在胸口、却仿佛更加灼热的平安扣。
课间去洗手间,他听到隔壁隔间两个男生的议论:
“沈千恒真退学了?太突然了吧!”
“听说顾闻衍家背景硬得很,沈家这次踢到铁板了。”
“活该!让他平时装逼!不过……何闻野和宋予执昨天好像也被卷进去了?他们跟沈千恒到底有什么仇?”
“谁知道呢……听说宋予执家里以前好像出过事,跟沈家有点关系……”
“嘘!小声点!”
何闻野站在洗手台前,冷水冲过手指,冰凉刺骨。流言正在发酵,虽然暂时没有指向最核心的秘密,但已经将他和宋予执再次推到了风口浪尖。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放学,何闻野第一个冲出教室,快步走向图书馆。他需要立刻见到宋予执。
图书馆里很安静,靠窗的角落位置,宋予执已经在那里了。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竞赛书,但目光并没有落在书页上,而是望着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侧脸线条在图书馆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也格外沉静。
何闻野在他对面坐下,低声将上午听到的关于沈千恒退学的各种传言,以及顾闻衍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宋予执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仿佛早已预料到。只有放在书页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顾家出手很快。”何闻野说完,总结道。
“嗯。”宋予执应了一声,目光依旧看着窗外,“沈建明……不会甘心。”
“顾闻衍也这么说。他让我们小心。”
宋予执终于转过头,看向何闻野。他的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何闻野暂时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有对危机暂缓的些微松懈,有对更大风暴的预见,有沉重的思虑,或许……还有一丝因为顾闻衍的仗义和何闻野此刻的关切,而泛起的、极其微弱的暖意。
“平安扣,”他忽然说,声音很低,“暂时安全了。但……”他顿了顿,“沈千恒看到了。沈建明也会知道。这东西,以后会更显眼。”
何闻野明白他的意思。平安扣作为身份信物和可能的关键“证据”,在沈千恒退学、沈家受挫的背景下,反而可能成为沈建明狗急跳墙时,更加想要得到或摧毁的目标。
“我会藏好。”何闻野下意识地按住胸口,“哥,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沈千恒走了,但事情好像……没完。”
宋予执沉默了片刻。窗外,一只灰雀扑棱着翅膀落在窗台,歪着头好奇地看了看里面,又飞走了。
“等。”宋予执再次吐出这个字,但这次的意味与之前不同,“等沈家的反应。等顾家……能做到哪一步。”他看向何闻野,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光,“也等我们自己……有没有勇气,去碰一碰那场火的真相。”
何闻野的心猛地一跳。宋予执的意思是……在外部压力因为沈千恒退学而暂时变化后,他们或许可以更主动地去探寻当年火灾的真相?而不是仅仅被动防御?
这个念头让他既紧张又隐隐兴奋。真相像一块磁石,吸引着他,也折磨着他。他想知道苏薄阿姨去世的真相,想知道自己为何失散,想知道宋予执这些年背负的到底是什么。
“你想查?”何闻野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宋予执没有立刻回答。他垂下眼,看着桌上摊开的书页,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符号,此刻仿佛都变成了当年熊熊燃烧的火焰和滚滚浓烟。查?他何尝不想查?这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了他多年。但每一次想要触及,伴随而来的都是灭顶的疼痛、恐惧和无力感。而现在……似乎有了一点点不同的可能?因为闻野回来了,因为沈千恒这个直接的威胁暂时退场,也因为……顾家对沈家的打击,或许松动了一些尘封的壁垒?
“再等等。”他最终说,声音很轻,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拒绝,“先看看。沈家的事,没那么容易完。”
何闻野点点头,没有逼他。他知道,对于宋予执来说,做出“查”的决定,需要克服的东西太多太多。
两人没再讨论这个话题,转而安静地吃着各自带来的简单午餐。图书馆里只有极轻的翻书声和远处管理员整理书籍的细微响动。这片刻的宁静,在经历了昨日的惊险和今晨的震动后,显得格外珍贵。
吃完饭,宋予执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我回去了。检查……下午放学前交给老王。”
“好。”何闻野也站起来。
宋予执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了何闻野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极轻地说了句:“自己小心。”然后转身离开。
何闻野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图书馆门口,站在原地,许久没动。胸口平安扣贴着皮肤,带着他温热的体温。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漏下一缕极淡、却真实的阳光,正好落在刚才宋予执坐过的位置,照亮了空气中缓缓浮动的微尘。
沈千恒退学了,一场风暴似乎骤然停歇。但何闻野知道,真正的平静还远未到来。沈家的阴影仍在,过去的真相依旧迷雾重重,而他和宋予执之间,那根由平安扣、由共同秘密、由昨夜无声的安抚和此刻心照不宣的等待所联结的纽带,却在风雨的洗刷下,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而温暖。
他深吸一口气,走出图书馆。午后的校园,因为沈千恒退学的爆炸性消息而依旧涌动着各种暗流和议论。阳光偶尔从云层缝隙洒下,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仿佛在预示着,乌云终将散去,但散去之后,露出的会是怎样的天空,无人知晓。
而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迎接那片未知的天空,和那个他决心要并肩走下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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