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次同学聚会

　　郑思彤如约来到咖啡厅。

　　“我迟到了吗？”

　　“是我早到了。”梁诗柳问，她把菜单递给郑思彤，让郑思彤看看要点什么。

　　郑思彤要了杯热拿铁，看到菜单上有热巧克力，想着那甜的要死的东西只有林菀才喜欢喝。

　　“找我干什么？”

　　梁诗柳一听这语气就知道郑思彤对她有意见，果然把我当假想敌呢，梁诗柳心想。

　　“聊聊天嘛，我们还没单独聊过天呢。而且……”梁诗柳勾起了嘴角，“你不想知道点林菀的小秘密？”

　　郑思彤面色如常，“不想。”她低下头，用勺子顺时针搅动着那杯咖啡，“林菀想说的话会告诉我的。”

　　哎哟，这都给调成什么样了，梁诗柳心里感慨。她只是眨眨眼，“林菀跟你说过手术的事吗？”

　　“手术？”

　　“嗯哼，不然她到国外干嘛。”

　　郑思彤没说话，她一直以为林菀出国就是为了逃避高考，她开口了，语气比刚才缓和多了，“是什么手术？”

　　“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梁诗柳慢悠悠地说，她好整以暇地欣赏起自己前两天做的美甲。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能让郑思彤吃瘪的机会可不能这么轻易放过。

　　“请告诉我吧，我真的很……”郑思彤低下头，“担心她。”

　　好吧，看在郑思彤态度这么好的份上，梁诗柳可以既往不咎。

　　“林菀小时候就检查出有病，罕见病，国内没得治，后来听说美国那边有办法，家里当然是要送她出去。”

　　“很严重吗？”

　　“你一点都不知道？”梁诗柳狐疑地问，没想到林菀嘴巴还能这么严，半点没说啊，不过也很像她的做事风格。

　　梁诗柳摇摇头，“也不严重。”

　　郑思彤听完刚想放下心，就听见梁诗柳说，“也就少活个三四十年吧。”

　　郑思彤眼睛瞬间瞪大了，看梁诗柳的语气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

　　是了，林菀就是那种人，平时有点小病小痛能哭天喊地，实际上要是真遇上大事，马上就又变成闷葫芦了。

　　看郑思彤一脸心如死灰的样子，梁诗柳连忙说，“现在没事了啊，不能跑能跳的嘛，很健康。”

　　“因为做了手术？”

　　“是啊。”

　　“没有后遗症什么的吧？”

　　梁诗柳皱起眉头，思索了一番，“应该没有，林菀没跟我说。”

　　做完手术一个月多，林菀身体慢慢恢复过来了，那段时间隔三差五跟梁诗柳打视频，抱怨医院太无聊了，天天待在病房里面都快长草了，还特地展示了一下自己的部分病历，长的都拖到了地上，跟炫耀成绩单似的，问梁诗柳自己牛不牛。

　　“我从来没见过她吃药。”

　　“她不用吃药啦，吃了两年她就说不用吃了。”

　　手术之后林菀吃了两年靶向药，半年复查一次，毕业之前还做了一次详细检查。

　　“那她现在跟正常人一样？”郑思彤很谨慎地问。

　　“有点不一样。”

　　“哪里？”

　　“有点缺心眼。”梁诗柳笑得很畅快，显然在场两个人都很了解林菀的本性。

　　……那确实。

　　郑思彤问起手术的具体细节。

　　“哦，那手术啊……”梁诗柳端起面前的咖啡杯，抿了一口，她声音低沉了下去，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情。她叹了口气，“成功率一半一半吧。”

　　郑思彤一时间愣住了。

　　看郑思彤脸色都青了，梁诗柳赶忙安慰她，“好啦，现在不都没事了？”

　　后面和梁诗柳说话郑思彤都提不起精神，语气也像是机器人那样。

　　临走的时候，梁诗柳特地提醒郑思彤，虽然林菀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但是心思一直敏感得很，郑思彤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你要是让她难过的话，你就完蛋了，小心我叫人给你套麻袋打一顿。”梁诗柳半开玩笑地说。

　　“嗯，我知道了。”郑思彤郑重其事，说完就低下了头，“谢谢。”

　　谢谢梁诗柳在她不在的时候，一直陪在林菀身边。

　　梁诗柳微微点头，望着前方建筑后的夕阳，夜幕临近，灯火和爱情在同一时刻悄然降临。

　　-

　　晚上郑思彤回家的时候，林菀已经把饭做好了。

　　吃完饭两人坐在沙发上打游戏，白天林菀无聊，就特地把这游戏练了一下，所以郑思彤每局完败，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郑思彤放下手柄说不玩了，林菀撇嘴，揶揄她玩不起就直说。

　　反正这游戏一个人也能玩，和人机打就行，人机打的比郑思彤好多了。林菀玩的起劲，完全没管一旁的郑思彤。

　　郑思彤看着前面那个一晃一晃的脑袋，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林菀。

　　林菀一愣，怀疑是郑思彤自己打的差，还不让自己练，纯纯小心眼。

　　郑思彤的下巴放在林菀的肩膀上，林菀只觉得硌得慌。郑思彤的双手交叉，看起来有点踌躇。

　　林菀盯着屏幕，没过一会自己的那个角色就倒地了，“GAME OVER”赫然出现在中央。她嘟起嘴，意犹未尽地开始下一局，还暗戳戳调低了人机的难度。

　　大概是最近伙食不错，郑思彤觉得林菀胖了点，起码背上的骨头没以前那么硌手了。

　　郑思彤突然想起初三那年的寒假，她和林菀互换圣诞礼物，她织了条围巾给林菀，还写了封信。她直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那时候的林菀会哭，林菀看到那行字会怎么想呢。

　　长命百岁，对于别人来说是句再正常不过的祝福，对于林菀来说，是不是意味着诅咒。

　　当时林菀看着自己的时候，是想说什么呢。

　　郑思彤就这么想着，只觉得鼻头越来越酸。

　　林菀的注意力全放在屏幕上，突然觉得肩膀上湿湿的。

　　“哇，你怎么哭了啊？”林菀转过头看了眼郑思彤，马上就把手柄放下了，摸着郑思彤的头，像是在安慰一只大型犬。

　　郑思彤一直不说话，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样。

　　“怎么了啊？跟我说说呗，受什么委屈了。”语气像是哄小孩子那样，林菀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郑思彤的背，试图帮她顺气。

　　林菀想起身去拿纸巾，但是郑思彤还是固执地抱着她，不让她走。

　　林菀叹了口气，只能拿手帮郑思彤擦眼泪，那眼泪像是不会停一样，滚烫得像是岩浆。

　　郑思彤掉眼泪可太稀奇了，要是之前林菀可能会借这个机会大肆嘲笑一番，但察觉到郑思彤的情绪不对，林菀也就变得小心翼翼的。

　　林菀把郑思彤的头放到自己的胸前，“哭吧哭吧。”

　　隔着那层薄薄的皮肤，郑思彤仿佛听见了林菀的心跳声，沉闷的，一下一下的，强而有力。

　　“跟我讲讲呗，嗯？”林菀帮郑思彤把碎发拨到耳后。

　　郑思彤看着这么温柔的林菀，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全盘托出，说自己已经知道了她以前的事。

　　林菀很快反应过来是谁跟她说的，不过也没生气，反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你怎么从来不跟我讲？”郑思彤的语气多少带点委屈。

　　“你也没问啊。”林菀依然理直气壮。

　　“我没问你就不能跟我讲？”郑思彤的声音稍微大了点。

　　林菀下意识一耸肩膀，“好啦，我的错嘛。”她摸到了桌子上的纸巾，递给郑思彤，“把鼻涕擦一下，丑死了。”

　　“你开始嫌弃我了。”郑思彤委屈吧啦的。

　　呵呵，是有点，林菀歪着头，故作无辜地说，“没有啊，怎么会。”

　　大概是哭过劲了，郑思彤无精打采地低着头，抓着林菀的手，看着她的掌纹，摩挲着那条长长的生命线。

　　“你做手术前一天在想什么？”

　　郑思彤冷不丁这一问让林菀愣了下，她思索了好一会，抬头看着洁白的天花板，思绪逐渐放空。

　　“在想我他妈还挺牛逼的。”林菀咧开嘴巴，笑着说，“生命轮盘赌哎，多酷啊。”

　　果然林菀还是那个林菀，依然没心没肺的。

　　林菀都还记得那天自己吃了什么，毕竟可能是最后一顿了嘛，可惜当时还在忌口，好多东西都不能吃。

　　“我记得我还打了个电话给我妈，哭着说让她再生个小孩，我妈还骂了我一通。”

　　那时候她哭得稀里哗啦的，眼睛哭得跟桃子一样，睁都睁不开，现在说起来也不过如此。她妈完全没有提明天上手术台的事，反而一个劲地提醒林菀术后的事情。

　　“你知道我妈多过分吗，嘴上说着不生不生，实际上早就做了试管，还说什么为了响应二胎。”林菀说起这件事还有点气，等她毕业回国后，就看到家里面莫名其妙地多了个小孩，还天天嚎着嗓子乱叫。不过也挺欣慰的，要是自己真的回不来，他们也算有了个精神寄托。

　　林菀想了一下又说，“那一晚上的月亮挺好看的，很圆。”

　　窗帘已经拉了起来，窗户开了一条缝，皎洁的月光从外面透进来，轻飘飘地洒在被子上。林菀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呆，她已经对旁边仪器发出的声音免疫了，这一刻安静得仿佛置身在宇宙中。

　　虽然她给自己做了很多心理准备，但真到这时候还是不由得有点害怕。她转头，再次望向那个月亮，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不会因为人类的喜怒哀乐而改变半分，然后她就想到了郑思彤。郑思彤是除了她家里人，第一个说过希望她长命百岁的人，如果郑思彤当时的话是真心的，那说不定她真能走下手术台，然后顺顺利利活到八十岁，一百岁她就不想了，八十岁就活够本了。

　　此刻林菀的目光落到郑思彤身上，郑思彤的眼角还是红红的。

　　“那时候我想到了你。”林菀轻声说。

　　天啊，你还想让我哭到什么时候，郑思彤鼻头又开始酸起来，好像一半的心脏都在抽搐，生疼生疼的，因为那里住了林菀。

　　“嗯……”林菀想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毕竟我们能看到同一个月亮呢。”

　　郑思彤刚憋回去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哦不对，有时差，你应该看不到。”林菀突然想起来，不过说着说着声音就带上了哭腔。

　　林菀深呼了口气，把翻腾的情绪压下去，郑思彤也真是的，她都没心疼自己，郑思彤倒先哭上了，哭的好像还是世界末日那样。

　　为什么你会比我先掉眼泪？

　　林菀当然知道那个答案，所以她握住郑思彤还在微微发抖的手腕，撑起身子，在郑思彤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别哭了，我不是好端端在这吗。”还没缺胳膊少腿，能跑能跳，吃嘛嘛香，林菀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郑思彤还沉浸在那个梦魇中，一想到林菀可能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掉，心脏就痛的停不下来。也许林菀死后，什么事情都不会改变，她还是会考上大学，读完书再回到这里，找份安稳的工作，风平浪静地过完剩余的人生。也许偶尔会想起林菀，但应该转头就忘了。林菀就只是她初中的时候出现的一个NPC，虽然关系不错，也闹过不愉快，但也就这样了，林菀就这样在她人生里永远谢幕。

　　郑思彤那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林菀总是把死挂在嘴边，还摆出一副看淡生死的态度，现在想来，林菀大概是在给自己做预演，提前让自己适应告别这个世界。

　　虽然郑思彤这反应让林菀很感动，但也不能任由她哭下去，要是眼睛哭出问题就不好了，林菀去冰箱拿了个冰袋，包着毛巾给郑思彤敷眼睛。

　　“是不是觉得少了我，你就活不下去了？”林菀打着趣问道。

　　郑思彤又抽了张纸巾，纸巾揉成的团都占据了桌子一角，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一想到你会死，我就很难受。”

　　林菀学着初中时候郑思彤的样子，“呸呸呸，不要说那些不吉利的话。”那时林菀一说想死，郑思彤就会说这句，还被林菀吐槽封建迷信要不得。

　　林菀扬起嘴角，“我们都会长命百岁的。”这是她听过最好的祝福了。

　　她跟郑思彤讲了自己设想的场景，七老八十，自己坐着轮椅，郑思彤在后面推她，两人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郑思彤还得给她端茶捶背，不错，岁月静好。

　　郑思彤又吸了下鼻子，很快找到了关键，“你真的和我白头偕老？”

　　“是啊。”林菀罕见地坦诚，“真是便宜你了。”

　　如果这个世界很烂的话，那我就可以不留遗憾地离开，林菀以前的想法一直是这样，但她遇到了郑思彤，原本单调的世界像是闯入了一抹突兀的彩色，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但是那抹色彩太耀眼了，让人看了一眼就移不开视线。

　　“不过我们应该不会一起死吧？”林菀突然想到。

　　郑思彤希望死在林菀前面，因为假如林菀离开了，她心脏的一半也会枯萎，人失去了一半的心脏要怎么活下去呢。

　　“我要死你前面。”林菀很果断地说，要是自己命硬把郑思彤熬走了，那就没人和自己说话了，老无聊了。

　　没等郑思彤拒绝，林菀就接着说，“你就每年清明节过来看我一下，顺便把草拔了。”

　　林菀觉得自己这主意还挺好的，已经在考虑要买个什么样的墓碑了，最好是能挂很多个小彩灯的那种，再摆个小音箱，到了晚上一通电就可以坟头蹦迪了，多好玩啊。

　　郑思彤答应了。反正那得是好久好久之后了。

　　林菀把郑思彤拉起来，推她去洗手间，让她洗把脸再出来。

　　“你可得注意点形象管理啊，不然我过几年就把你换掉。”林菀振振有词地威胁道。

　　“你敢。”郑思彤一听这话就精神了。

　　“……”你看我敢不敢。

　　-

　　晚上睡觉前，郑思彤摸着林菀头上的疤痕，那条口子不大，她之前问过林菀这是怎么弄的，林菀当时说是骑单车翻车了，后来还改口说是车祸。

　　真是个小骗子，嘴里没一句真话，但是郑思彤相信林菀说想白头偕老那句话是真的。她摸着林菀的头发，闻着林菀和自己一样的洗发水味道，觉得很安心。

　　林菀被她摸烦了，就往枕头边上挪，过了会看郑思彤没靠过来就回头瞥她，不出所料就对上了郑思彤略带委屈的眼睛。

　　像狗狗眼，还是金毛那种，林菀心想。于是她主动翻过身，把头埋到郑思彤的胸口。

　　柔软又温暖，真好。

　　“现在还会痛吗？”郑思彤贴近林菀的耳边，小声地问。

　　“早就不痛了。”林菀大大咧咧地回答，“唉，当时我还剃了光头呢。”

　　“有照片吗？我想看。”郑思彤坏心地问。

　　“没有。”林菀拉长音，有也不给你看，林菀心想，她还是很在乎形象的。

　　郑思彤想象了一下林菀没有头发是怎么样的，像是一个光滑的卤蛋，她想到这就扑哧一笑，笑得整个人都在抖。

　　林菀当然猜到郑思彤在想什么，于是气愤地移开了脑袋，郑思彤又给她拉了回来。

　　“不笑了，不笑了。”郑思彤又在林菀的头上亲了一下。

　　林菀安静了会，问道：“要是我没有头发了，你还喜欢我吗？”

　　“我爱你。”

　　“……说得谁不是一样。”

　　“真的，你残废了我都背你。”

　　肉麻死了，林菀心想，“那我明天就去剃光头。”

　　“啊？为什么？”

　　“凉快。”说是这么说，林菀当然是不肯的，当时剃光头她都郁闷了好久，过了好几年头发才长回来。

　　“好吧，那你去吧。”

　　“……”

　　世界这么大，而我真正想落脚的地方，是你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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