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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
七八日后,迷蒙秋雨下得小了。
京城主街上,晨雾稀薄,忽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惊得坊市间早起的零星百姓纷纷避让,驻足观望。
远远瞧去,一骑黑衣驿卒,腰束红带,背插三支鸡毛,自长街尽头疾驰而来,策马踏过石板路上未干的水洼,泥浆飞溅,朝着皇城方向,疾奔而去。
那封染了尘泥的紧急奏报,穿过巍峨宫门,掠过重重殿宇,最后被一双轻颤的手,快速递进了朝会大殿。
“报——八百里加急!浔州急报!”
惊雷般的通传声,骤然划破了寂静,一下子惊醒了正神游天外的凤微,她忙不迭偷偷搓了下脸,条件反射地站直,佯装一副全神贯注的正经模样。
满朝文武闻声侧目。
凤鸣沉声道:“宣。”
门下省侍中捧着奏报,疾步至御前,高声禀道:“陛下!浔州七日暴雨,山洪频发,浔水决堤,官道驿路多处崩毁,临川、淮梧数县垣墙坍塌,田庐尽毁,流离者不计其数,州府力有不逮,急请朝廷拨粮拨款,速遣钦差南下,主持赈灾!”
殿中气氛陡然凝重。
浔州,远在岭南,瘴疠之地,谁去谁倒霉。
凤鸣不疾不徐道:“灾情急迫,诸卿以为,何人可替朕分忧,前往浔州?”
彼时无人应声,几位重臣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想接这烫手山芋。
工部尚书李方萦率先出列,一脸正色道:“陛下,浔州遭此大灾,当务之急是修堤筑墙,疏通道路,此为工部分内事,然而工程浩大,且需协调地方各处,非位高权重者不能胜任。宁王殿下乃陛下胞妹,身份尊贵,若亲赴灾区,必能安抚民心,还浔州一片安宁。”
”臣,斗胆举荐宁王殿下!”
殿内顿时响起压低了的议论声。
宁王初入朝堂,诸事不通,让她去,是救灾还是添乱?
凤微默默翻了个白眼,早先她不知李方萦为何屡屡针对,后来知道了,因着凤鸣没选她儿子入宁王府当正君,才迁怒她。
莫名其妙!又不是她亲自拒的,紧咬她不放有啥子用,公报私仇没天理了!
凤微努了努嘴,微微侧了点身子,余光向后扫去,寻找工部侍郎钟见蘅的身影。
按原著,这差事该是钟见蘅的,据说她为官清廉正直,颇有才干,可惜运气背,死在了流民暴乱里,惨呐。
凤微瞥了眼李方萦身后的钟见蘅,又转回义正辞严的李方萦。
想拿她当枪使?
不回怼两句,她浑身刺挠。
她也不出列,立于原地,笑吟吟道:“李尚书真是时时刻刻都记挂着本王啊,上次记挂本王的婚事,这回又嫌本王太清闲,非要送本王去浔州看大水。您这爱操心的毛病能不能改改,本王受之有愧啊。”
不待李方萦回话,殿中便有人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
凤微又慢悠悠道:“这浔州呢,本王可以去,只是尚书大人,修堤筑墙是您工部的老本行,光我一个外行人去,那不成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嘛。要不,您老人家辛苦一趟,跟本王做个伴?到时您掌事,我跑腿,你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
她话锋一转,“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本王胆子小,一怕黑,二怕鬼,三怕账目不对数,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也对不起浔州百姓。所以,本王带的钱粮,一分不能少,住的地儿,不能太简陋,这是底线,要是做不到,或者本王在浔州出了什么岔子,诸位大臣可都听见了,是李尚书您,力排众议,亲手送本王去的。”
一番话,愣是将自己塑造成忧国忧民,但身娇体贵经不起折腾的无辜王爷形象。
其余朝臣心中暗叹,这宁王,有几分急智,也有胆色,奈何想法天真得可笑,敢当众与重臣叫板,还漫天要价,当真是自寻麻烦。只怕到了浔州,灾情没解决,先被下面的官吏逼得寸步难行。
李方萦脸上青白交加,满心懊悔,她本想给宁王吃点苦头,却忘了对方素来不按常理出牌,竟反将了她一军,让她骑虎难下。
李方萦讪讪道:“殿下说笑了,工部事多冗杂,京中诸事皆需臣坐镇统筹,职责在身,怎能擅离京城……”
她的话尚未落下,那边礼部尚书出列道:“陛下,宁王殿下年轻气盛,能心怀社稷实属难得。但赈灾抚民非同小可,殿下毕竟从未办过这样的事务,恐有疏漏,是否另择一位稳重的主事,更为妥当?”
凤鸣没立刻回应,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龙椅扶手,她淡淡扫视过全场,又好整以暇地注视礼部尚书,不怒自威道:“哦?众卿,皆如此想么?”
此言一出,群臣鸦雀无声。
就在众人大气不敢出时,乔问荆越众而出,朗声道:“陛下,臣有拙见。”
凤鸣单手支颐,眼底含着倦怠,垂眸看了她片刻,道:“讲。”
乔问荆道:“陛下,二位大人其言不无道理,宁王殿下乃皇亲,最能代表陛下慰问黎民,至于经验不足,臣以为,非是难事,只需为殿下配备几位可靠的辅臣,从旁协理,便可弥补。”
凤鸣似笑非笑道:“乔卿心中已有人选?”
“这……”乔问荆犹豫一瞬,咬咬牙道:“右司郎中善于筹算,或可随行,协助财粮调度……”
“荒谬!”左相季珂打断道:“右司郎中的职责,在于监管稽查,岂能越俎代庖,干预地方事宜?乔大人想往赈灾队伍里塞人,也需合乎章程!”
乔问荆被当众点破心思,面色微僵,露出个无奈的苦笑,默然退回了行列。
凤微冷眼看着几人争论,这局面,她去赈灾板上钉钉,但要挑人,可不能让她们胡乱塞眼线或给个推诿扯皮的废物进来。
不然去了浔州,暗中捣乱不说,她也讨不到好。
倒不如跟剧情走。
至少,钟见蘅虽运气欠佳,却有真才实学,选她,风险好歹有个可控的余地。
凤微嗤笑了一声,笑音在大殿中格外清晰。
“诸位吵了半天,不就缺个会干活,还能背锅的冤大头吗?”
这话太刺耳,几位大臣脸色一僵。
凤微像个没事人一样,看向凤鸣道:“陛下,既然要塞人,那就塞个有用的呗,修堤筑墙的事儿,找工部的人不就行了?”
她朝李方萦那扬了扬下巴,“喏,那位钟侍郎,不正是工部的?专业对口,名正言顺。让她去不完了?多简单一事。”
“反正最终,扛事的不都是底下干实事的?早点定完,各位大人也好早点散朝回去用膳不是?”
殿中又是一静。
右相宋媞适时打圆场道:“宁王殿下心直口快,但务着实,实乃赤子,殿下所言,虽稍显激切,但也点明了要害,选贤与能,贵在得当,工部钟侍郎勤勉持重,精通河工水利,确是适宜人选。”
“陛下,臣愚见,此次赈灾,可任宁王殿下为钦差主使,总揽大局,彰显天恩。钟侍郎为副使,专门负责修堤筑坝。”
“此外,钱粮核实繁冗复杂,仅凭户部官员恐难周全,不若令乔郎中以监察稽核之职随行,核查账目,确保每一分赈款皆用于民,以防宵小。既可为殿下分担,也能防微杜渐,不负朝廷重托。”
“宋卿有心了。”凤鸣不咸不淡道:“连宁王的忧患,都替朕想了,甚好。”
轻描淡写一句话,激得宋媞心头一跳,垂首未敢吭声,额间冒了层冷汗。
不仅是宋媞,殿中许多人同样脊背生寒,这位年轻的帝王,不是几句漂亮话就能糊弄过去的。
“宁王。”凤鸣转向凤微,“此去浔州,山高水远,绝非儿戏。你,意下如何?”
凤微不卑不亢地回视,心里叹息,她家阿姐这哪是询问,明明就是通知,她根本没选择的权利。
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陛下,为国尽心,臣义不容辞。去便去吧,只是……”
凤微扯了个笑,“方才说的钱粮人手,可得给足了数。否则臣在浔州饿着肚子修堤,万一饿坏了,可就要罢工了。”
见状,凤鸣失笑,金口玉言,“准奏。”
“传朕旨意,即着宁王为钦差主使,工部侍郎钟见蘅、右司郎中乔鹤知为副使,协理赈灾事宜。另,调禁军统领南荣晞,率三百精锐随行护卫,听凭宁王差遣。户部即刻筹措钱粮,太医院选派医官,三日后启程。”
“臣等领旨!”
众臣齐声领命,唯有凤微哀叹,好日子到头了,她要去当无私奉献的志愿者了。
散了朝,凤微直奔御书房,甲库的手令她拖了太久,容殷的事一打岔,险些忘了正事。
她几乎是小跑着冲进御书房,人未站稳,手先伸了出去,“阿姐,说好的,甲库的手令,现在能给我了吧?”
凤鸣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手边取过那份早已备好的手令递去。
“拿去吧,早知你等不及。”
“那我走了啊。”凤微揣好手令,抬脚就要跑。
“等等。”凤鸣叫住她。
凤微脚步一顿,回身疑惑,无言少焉,凤鸣忽然说了句,“你会怪阿姐么?”
凤微愣了下,没料到等来的是这个问题。
御案后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更英气沉静的脸上,神情是她不曾见过的,对方的眼神深得很,不像朝堂上高深莫测,其间流露出关切、隐忍和一丝隐晦的挣扎。
犹似被清晨雾气,打了湿的寒梅,一半散开了坚硬的枝桠,一半还拢着。
“怪你什么?”凤微耸了耸肩,“怪你给我找了个游山玩水……哦不,体察民情的好活儿?”
凤鸣尚未接话,凤微径直说了下去:“我不怪你,你是帝王,我是臣子,国事与私情本就难两全,可你需要我,阿姐。”
“你需要我当你的眼睛,去看看那场雨下得有多大,去看看百姓碗里盛的是粥是沙,去看看你治下的万里河山是何种模样。”
“阿姐,我自愿成为你的眼睛。”凤微一字一句道:“你可以利用我。”
她懂身处高位的无可奈何,更懂这趟浔州之行,不是单纯的差事,它是一次郑重的托付。
凤鸣静静地直视凤微明亮的双眼,半晌,她笑了,并伸出三根手指。
“此去浔州,你要替我看三样东西。”
“一观水势,辨明天灾背后可有人祸。二察吏治民生,巡视州县官员,有无恪尽职守,听听百姓的口中,是怨是颂。”
“三看……”凤鸣顿了顿,“看你自己。”
凤微一怔。
“离了京城,离了我的庇护,你会遇见何人,行至何处,作何决断,这些,要你自己去体会。”
凤鸣神色深远,摸着案上的奏折,“朕的奏折里,写不尽众生相,也道不明百姓苦。朕想知道,纸上的太平盛世,有多少真切的人间烟火,与颠沛流离。”
“昭昭,阿姐等你,带回不一样的风景。”
闻言,凤微咧嘴一笑,没心没肺道:“行,明白了。不就是给你写篇真实版的'浔州游记'嘛,写报告我不在行,流水账日记我最拿手了。阿姐,你就准备好,被我的文笔闪瞎眼吧。”
“好,阿姐期待着。”凤鸣唇角勾起,又叮嘱道:“记得护好自己,带上你府里那几个,缺什么,让惊昼报与我。”
“知道啦!” 凤微扬了扬手令,转身就走,走到门边,又回头,眼睛亮晶晶地望向凤鸣。
“走了,阿姐。”
出了御书房,凤微奔向尚书省,有了皇帝手令,一路畅通无阻。
朝廷甲历档案,不会集中存放,一般分别保存于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甲库中。①
楚令姝当年下狱的旧案卷宗,归刑部管辖,正好存于尚书省甲库内。
管理卷宗的老吏验过手令,引她至深处,颤巍巍搬来一只积满灰尘的檀木匣。
“殿下,您要的卷宗都在这儿了。按律,您只能在此翻阅,不得携出。”
“有劳。”
凤微点点头,掀开匣盖。按照林韫记录“玉髓”出现的年份推算,楚令姝应当卒于天徽三十六年前后。
被打开的匣子中,仅有薄薄一本泛黄的册子。
凤微拿起册子,缓缓翻开记有楚令姝的那一页。
第一列赫然写着:天徽三十六年,楚令姝忤逆案。
楚令姝,女,年二十七,原任翰林院学士兼詹事府少詹事。
“詹事府少詹事?”
凤微指尖停在这行字上,詹事府是辅佐储君的机构,少詹事一职,要参与编撰经史典籍,也有教授储君的职责。
楚令姝曾教过凤鸣?
凤微略有诧异,她阿姐的嘴怪严的。
这念头仅一息便被压下,她撇撇嘴,没深想,继续看向下文。
籍贯:浔州临川县。
“浔州临川人?”凤微惊了,屈指往那几个字上轻轻一敲。
偏偏是她即将前往赈灾的地方,也太巧了吧。
再下一列:天徽二十九年,一甲第一名进士及第。
“我丢,状元欸……”凤微感叹,“不愧是我娘。”
再往下,凤微越看眉头越皱,眉心渐渐拧成了川字。
天徽三十六年七月,早朝奏对之际,借“药石”妄议国本,言辞间讽喻帝王德行有亏,触怒天颜。
经三司会审,其言辞狂悖,有负圣恩,依律当下狱待查。
后下诏狱,半月余,于狱中忧惧成疾,呕血病殁。案结。
凤微看完,陷入沉思。
从下狱到病故,仅十五天,快得像有人急于了结她的命。
甚至呕血这种症状,卷宗里连份像样的脉案笔录都没留存。
至于楚令姝当日在朝堂上具体说了什么,更是半个字也未记载。
整份卷宗,处处是漏洞,有用的信息少得可怜,像极了敷衍了事。
凤微抬眼瞥向老吏,趁人背身整理其他卷匣,拿“谵妄镜”把册页内容全部拍照保存。
眼下有两个线索,一是玉髓,二是浔州。
凤微有了个大概的思路,楚令姝许是因发现了某个隐秘,才惨遭灭口,而林韫,则在追查妻主死因时,发现了她父后的药中掺有“玉髓”。
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直接的关联,目前尚无头绪,但凤微的直觉告诉她,浔州,或许会有蛛丝马迹。
山雨已来,无论那里藏着什么,这一趟,她都必须深入了。
她将卷宗放回木匣,对老吏略一颔首致意,转身出了甲库。
宫道上长风吹过,卷起廊下堆积的落叶,在她身侧打着旋儿飞向天际。
凤微顺着那阵风的方向,出了宫,王府马车正在宫门外等候。
刚上马车,车夫回过头,难掩欣喜地禀道:“殿下,大喜!适才府中传来消息,说容郎君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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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唐晶,李蕙名.甲历:唐代的人事档案【J】.机构与行政,2012,(09):6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