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债

作者:苦水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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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6 章


      暴露发生后,医疗队全都面色惨淡,好像被抓到眼睛的人是自己,村民不明觉厉,连谈话声都没了。
      反而是游舟显得异常平静。

      他自己拿了盐水洗眼睛,不见丝毫慌张和恐惧。

      ……

      游舟醒来是在南迦的医院。

      正好医生查房,见他清醒,道:“给你脊椎动手术的医生技术很好,说是紧急手术,但我们检查完认为不需要二次修复。”
      “而且你运气很好,脊髓神经细胞受损后,或许是引起身体自愈,有短时间的神经干细胞分化,重要的是,大脑的神经干细胞也出现少许分化。虽然还没有理清原理,但医学中弄不明白的事情也不止这一桩,总之是好事。”

      “放心,不会拿你去做实验。”医生顿了顿,突然反应过来,“忘了你现在还理解不了。”

      游舟能感受到自己在康复,虽然还不大能说话,但清楚记得护士给他放了一个多月的吹风机粉红猪。

      醒来的一个月零一周,游舟已经能够稳当地走路,干脆下楼,碰到护士要拉他回去,他勉强开口:“出去,走走。”
      既不是小孩也不是老年人,这段时间的表现也不错,护士对他还算放心,叮嘱他不要走得太久,及时回病房休息。

      游舟扬了扬手机,表示知道。
      医院离同仁堂不远,半个小时的脚程,游舟准备走回去。

      这里道路很窄,车乱停,匆匆赶路的行人时不时撞着肩。
      游舟肩膀很快就肿痛起来,他揉着肩,站在原地,突然听见有人喊他:“你怎么还好意思活着?”

      游舟回头望去,却看不见说话的人。
      他继续走,没几分钟,路过一个拉着妈妈手的小男孩,小男孩躲在妈妈腿间,指着他:“大坏蛋,该死!”

      游舟不理解,思考的时候不自觉歪了歪脑袋,盯着那小男孩看,小男孩哇地哭起来,被妈妈抱在怀里,那妈妈生气地瞪他,安慰小男孩。

      他很该死吗?
      游舟想。

      没等他想明白,一个老人杵着拐杖,指着他的鼻子:“厚颜无耻,坏事做尽,虚伪至极,天打雷劈!我要是你,就一头撞了!”

      过往种种如同一根刺进心脏的缝衣针,连接断裂的血管,心脏得以跳动,但跳得越快,痛越尖锐,除非心跳停止,否则痛不停歇。

      游舟慢慢地听,慢慢地想,他做了很多错事,害了很多无辜的人,所以他该死。
      他拉着一个枯瘦的女人,问他应该去死吗?女人说你现在就该死。

      他听从命令,一步步向前。

      等他惊醒时,整个下半身已经泡在了海里。
      南迦没有春秋,过了夏就是初冬,寒冷辽远的海打来一个个深蓝暗浪,撞得他站立不稳,海浪声沉闷,手机响着与之相反刺耳无比的铃声。

      游舟下意识接电话,“抱歉,我……”
      他马上要死了,用不着买保险,也不用贷款。

      “老板!”
      电话那头是一个激动的女声。

      游舟想了想:“……小倩?”

      “老板!”小倩格外激动,“终于有你的消息了!之前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我都不知道怎么联系你,你不知道你不在这大半年我过得有多惨呜呜呜。”

      “怎么了?”

      “咱们店现在完全成了那个老头子的店,带了几个学生不管,就指着我凶,凶得要死!那几个学生也欺负我,什么都让我干。老板你赶紧回来收留我,让我也体会体会仗势欺人的感觉。”

      游舟想啊想,终于想起他似乎说过让老中医好好带带店里小倩和阿伟的话。

      “我回去,就三个人,你欺负谁?”

      “阿伟啊!”小倩不假思索。

      又是一个激浪打过来,游舟不自觉往后躲了两步,霎时他愣在原地,垂眸看着自己后退的双腿,看见卷着他的腿翻起白花的微澜,看见远处望不到尽头的深蓝色连着天。

      他虚弱地笑起来,眼里冰霜隐隐有春化的势头,那是一种孤寂而飘渺的景色。

      从海边回医院,费了不少功夫。不清醒时是怎么用手机调出地铁码的,游舟浑然想不起,站在地铁口,用反应极慢的大脑操纵手指整整十分钟才终于进了站。

      回到医院,还没到晚上查房的时间,他又住下。
      后来小倩和阿伟轮流来医院照顾他,因为游舟勉强能生活自理,两个人的主要任务就是不停讲话。

      讲起劲了,讲激动了,语速奇快无比,游舟听也听不懂,睡也睡不着。
      后来游舟能听懂了,更是折磨,两个年轻人每天都要吐槽一遍老中医,真情实感,感人肺腑,像是把游舟当家长,就是听得游舟耳朵都起茧子了。

      第九个月时,游舟出了院,剪了头发。
      回到同仁堂,游舟并没有坐诊,只是给自己抓了点柴胡、酸枣仁、合欢皮、郁金,每天坐在医馆门口,一坐就是一天。

      第十二个月时,游舟在街上被一个发广告的人拉住,游舟摆手,那人却说:“拜托帮我扔一下。”

      游舟一愣,就这么接过了宣传单。
      宣传单上是医疗项目志愿者招募启示,那人见游舟看了好一会,上来询问。

      游舟抿唇摇头,解释:“我是中医,不是……”
      那人大喜:“中医更好了!我们找的是志愿者,不是医生,你比起普通志愿者,多少还懂点是吧?”

      游舟就这样加入了支援队伍,在一周后动身去西南地区,小倩和阿伟得知后如丧考妣。

      给游舟分配的原本不是这个山里小村。
      从机场出来,坐在大巴车上,有个男生嚷着说他不想去分到的地方,质问领队明明当初说过极小概率会分配到这个村,怎么就把他分过去了,哪怕领队再三解释都是随机分配,男生依旧不依不饶。
      最后是游舟站出来跟他交换,才结束这一场闹剧。他交换之后,原先和他同队的祝怡欣也找人交换,被找到的人喜不自胜,立马答应。
      游舟没问,到地方了祝怡欣主动解释:“我不换的话,就得跟那个男生一队了。”

      于是他们来到了这里,这个充满着排斥、抗拒和危险的村寨。

      十五分钟后,祝怡欣快跑过来,激动不已:“我心跳都快要停了,好在结果是阳性的!”
      她说完,迅速在手机上打字,然后又拉游舟到谭医生包前,翻出阻断药,“不过谭医生说还是得吃药,怕万一在窗口期。”

      祝怡欣左右瞟一眼,放低声音:“我刚问过了,那个大叔最近三个月没有过高危行为,村里人也作证。当然我没有说你就可以不吃药的意思,只是说不用那么焦虑。”

      “另外,上报给支援总队后,上面的意思是让你先回南迦,等彻底没事了,你要是还愿意来,他们仍然欢迎。”

      当天晚上,游舟便乘车到市里,坐红眼航班回了南迦,去医院检查、上报,吃了两周的药。
      两周后,志愿队的联系他,说那个病人后来被村长压着去县城医院,做了各种传染病的检测,都是阳性。

      怕游舟有不满情绪,跟他解释那个病人多年前老婆孕期得了病,传给女儿,老婆在村里就没了,女儿随他一起迁出去,后来出事又一起迁回来,没多久女儿就没了,但他自己没病,也就不会传染给游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游舟吃满二十八天的药,又接受了为期一年的抗体检测。

      在最后一次检测结果出来后,游舟再次踏入了西南地区。

      这次他去的是一个临近小镇的村。
      整个村子人口不多,面积极大,村里几乎全是留守老人,每人守着自己的地,在这片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里老去。

      刚下车,他就看到祝怡欣冲他招手。
      祝怡欣说自己昨天先到了,又问他还记不记得当时那个说话不过脑子的男志愿者。
      “回去之后他就被取消资格了。”

      游舟脸上并没有浮起多少惊喜或者疑惑,只是点头。

      他们这次主要是给村民上门体检,这些老人干活的时候有劲,一叫他们上县城医院体检,就怎么也不肯,发鸡蛋也不乐意,都知道自己身体毛病不少,怕为了几个鸡蛋把多的赔进去了。
      镇上卫生所人手又不够,一直拖到现在。

      游舟和祝怡欣、一个医生三人成组,负责向西这二十几户人家,预计耗时两天。

      这里虽然是村子,但条件比先前那个山中小村好上不少,许多人家都住着孩子回来修的二层楼房,虽然没有装修,没抹灰,没贴地板,家具更是老一套,总归足够宽敞干净。

      祝怡欣纳闷,为什么这些老人不肯去体检,“只是体检一下,也不一定能查出病来。”

      好不容易被他们劝说体检的老婆子忿忿看她一眼:“人老了能没点病?到时候查出来,不治吧,心里不安定,觉都睡不好,治吧,孩子辛辛苦苦在外面挣点钱,全砸进去了!”

      祝怡欣求助地望着游舟,游舟轻轻摇头。

      检查结束后,老婆子把几个人叫住,转身进了灶屋,没一会拿了几个大饼出来,上面抹了浓酱,撒了葱花,闻着就很香。

      但是太烫,几个人都没下得去嘴。
      老婆子:“趁热吃。”
      祝怡欣:“太烫了奶奶,舌头要烫掉了。”

      老婆子冷冷一哼:“这点都受不了,还是年轻人。这饼就得趁热吃,越烫越好吃,稍微凉一点,味道就不够了!”

      游舟抵着鼻子闻了一会,一口咬下去,舌尖似乎烫麻了,但咸香的味道在高温下格外活跃,填满了整个口腔,随后顺着食管滑下去,胃里也热热。
      他们边走边吃,没走几步风就把饼吹凉,又干又硬,味道大不如刚才短暂的滚烫,才知道老婆子说的不是假话。
      游舟木然咬着冷饼,怀念方才热烈而痛苦的幸福,可惜他已经错过。

      那位老婆子稍好点,精神气足,身上也只有些老年人常有的小毛病。其他的多多少少有些高血压,糖尿病,长了肿瘤的也有,很严重,一摸就能摸到,但他们怎么劝,病人也不肯上医院,只能报告给志愿队,后续怎么处理就看他们了。

      这次回去后,两个月内游舟又陆陆续续参与了四次,每一次都能碰到祝怡欣,祝怡欣解释:“我特意拜托过总队的,让他把我们分在一队,跟着哥我觉得安心。”

      但游舟也并不总是让人安心。
      第四次志愿在一个多山的地区,下午收摊准备回去时,终于憋不住去上旱厕的祝怡欣突然大叫了一声,随后就没了声音。

      其他人还在踌躇不定,只是喊祝怡欣名字时,游舟绕到屋后的旱厕前,撞开门,一脚把抓着祝怡欣不放的男人揣进了旱厕里。

      那人是个老光棍,最后被大家捞起来,捏着鼻子给他送去了镇上的医院。
      尽管大家都指认老光棍□□未遂,但最后游舟还是被请到了警察局。

      桌面积灰,椅子歪斜,那调解的警察挺着大肚子,衣服只扣了一颗扣子,搓了搓手指,让游舟意思意思,不然都沾亲带故的,他不好办事。

      游舟坐着,一言不发,意思很明显。

      僵持了一个多小时,警察气急败坏,破口大骂,说他不通人情世故,还动手打人,不服管教,诸如此类。

      游舟不认为这警察的行为最后能成,哪怕是天高皇帝远,也不可能这么嚣张,更何况这又不是珈州,他也就一直没低头。

      到深夜,那警察突然把游舟放了。

      踏出门,游舟看见祝怡欣满脸歉意,队里的人说:“一早就报告了总队,也给县里打电话了,结果县里派人过来时,这些人居然——找了十几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堵着!”
      “一直交涉到现在,他们的意思是你全责,要你赔一百万,真是,真是——”
      被气到说不出话来。

      “现在是怎么回事?”
      游舟问。

      有人答:“刚来了个人。”

      “穿着西装,看着挺帅气。”

      “带了好几个保镖,气派!”

      “给那假警察吓得屁滚尿流,哦你还不知道,这警察局是个假的!”

      游舟垂眸,道:“既然解决了,大家就先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还要坐车。”

      其他人走后,祝怡欣靠过来,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向游舟道谢,又不好意思地说这镇上店里卖的都是盗版,只有矿泉水是正的,游舟让她别放在心上,祝怡欣却还没走,欲言又止。

      游舟叹气,问:“他在哪?”

      祝怡欣诧异地抬头,旋即道:“带着人往一个废弃的砖厂去了。”

      “你要去找他吗?”

      游舟沉默两秒,说不。

      祝怡欣把伞递给他:“下雨了,你要去的话,打上伞吧。”

      游舟没有接,回:“不用,谢谢。”
      祝怡欣这才离开。

      她走了,四下安静下来。

      游舟的思绪也安静下来。
      雨丝抚着他的面颊,钻进薄薄的T恤里,游舟摸了摸脖颈,突然感到一阵幻痛。

      那痛感极其真实,好像有人拿着填满水泥的针管猛地往他脖子山一扎,把水泥悉数注进他血管里。

      霎时间血液停流,浑身冰冷如雨。

      他听见有人在说话,一如两年前有人命令他去死一样,有人不停在他耳边说:“去吧!去啊!”

      游舟捂着脖子,身体已然不受控制,脑子里只有白天路过时匆匆一瞥的印象,却仿佛灌满了洪水一样惊天的力量,足以使他迈起步子,沿着马路走。

      他仿佛一只迷茫的鸟,一路上跌跌撞撞,越来越大的雨打湿了他的翅膀,让他每一次振翅都异常艰难。

      终于,在一声痛苦地呐喊中,游舟远远望去,看见了那道身影。

      破败的砖厂分布着许多隔间,最外那间门口,保镖撑着一把黑伞,黑伞下是挺拔的身躯,注视着隔间里的痛苦哀嚎。

      心该静了。
      可它却炽热地跳动,是两年来从未有过的热切,眼眶温热,视线模糊,他恨不得化身一只可以放纵嘶叫的大鸟,将自己的一切都发泄出来。

      可他不能。

      游舟将矿泉水放在地上,转身向唯一明确的大山跑去。
      那山高大,雄伟,是这陌生环境里游舟唯一看得真切的地方,哪怕是昏黑的夜里,借着微弱月光,他能看见山间的雾和上山的路。

      离开马路,脚下踩的便是湿润的泥土,滑腻污浊,黏在游舟鞋上,不多时,游舟的腿便沉重得快要抬不起来,好像要被这山永远留在了山里。

      雨水打在树叶上,落在游舟脸上,带来草木的气息,偶尔令人心神安宁,偶尔嘈杂得叫人心碎。

      越往上,山路越抖,泥土越滑。
      游舟浑身颤抖,越跑越快,浑身的力量都使出来,好像要和天上的云赛跑,要跑赢鸟,跑赢风,跑赢时间,不要命地跑。

      最后一脚踩空,顺着坡滑了十几米,整个人魂魄出窍般短暂失神。

      他锤着地,嘴里呜咽着:“……我恨你!我恨你!”
      声音越来越大,藏在风里雨里,远远听来仿佛一只垂死挣扎的野兽。

      他恨这雨,恨它下得不够大,也恨这山,恨它湿得不够透,不能让他大跌一跤,顺着山路滚到山脚,残枝划破他的背,岩石撞破他的头,痛感传到四肢百骸,恨它们不叫他痛快地大哭一场,哭得撕心裂肺,响遏云霄。

      雷声大作,这一场阴郁的雷雨,是他迟来的青春期,他叛逆,敏感,像一颗同时具有两极的磁石,时而外露,时而含蓄,时而冲动,时而稳定,时而具有极强的自尊心,时而自卑自弃到宁愿躲在深山里,浑然是一个阴晴不定的疯子,但他只是在晚来的青春期。

      风从山下来,把他往山下推,风夹杂着雨丝扑面而来,他面上已全是水珠,逆着风雨向上,手机照着前方的窄路,一条条联通天地的雨丝清晰可见。
      他往上走,再往上走,感到自己越来越接近天时,眼前是一片悬崖,流云雾霭在山顶浓浓沉沉。

      雨丝仿佛藕丝,让天地都藕断丝连起来,让生死都纠缠缱绻不已。站在雨里,世界都变得清晰,借由这雨,他触碰到天,感知到地,回顾生,湎思死。
      一切就宁谧下来。

      耳边只有风雨低声,还有……

      “游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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