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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殿受封权势重街头散币祸胎生
【调寄??临江仙】
鼎沸笙歌喧昼日,朱门紫气横斜。
沐猴冠带乱如麻。
金银铺地满,更是有人夸。
只有权谋心上血,看来都是烟霞。
几家欢笑几家嗟。
官街逢旧鬼,冷眼看繁华。
且说近日琮都城内,风向陡转。前时宇文家眷私逃一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不想这几日却被一桩天大的喜事冲得云散烟消。
这喜气并非无源之水,乃是因当朝内阁首辅野利大人为酬答亲朋,设下家宴。这倒也罢了,偏生宫中趁此吉日传出特旨,因野利首辅“辅弼功高,劳苦情深”,特打破太祖、世祖两朝“非开国定鼎不封文臣”的铁律,赐封其为二等子爵。
这消息一出,满城震动。坊间早有风声,道是野利首辅为祈久视,日前已于京郊那座前朝帝王祈福的“万年明堂”之中,秘行仪轨。此事虽未张扬,然早有多家勋贵的头面人物悄然聚首京师,聊表赤诚。就连远在海外、名为藩属实则听调不听宣的檀地爱新觉罗氏,竟也发了极恭顺的贺文,还特意着人送来了一座以红珊瑚、白珍珠镶嵌而成的巨型雕花玉石,此刻便摆在野利府的正厅门口,那是何等的耀眼生辉。
……
天色方才破晓,宗正寺的偏厅内已是灯火通明,人影憧憧,好一番忙乱景象。
檀又长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吆喝声给吵醒的。他虽只是个负责核算的低级吏员,平日里这种显赫的册封大典本轮不到他往前凑,可今兹事体大,宗正寺上下那是连轴转,连他这等闲散人员也被抓了来,负责清点礼单与随行。
“都仔细着点!那是给首辅大人的‘金册金宝’,若是磕碰了一星半点,咱们的脑袋都得搬家!”
主事宋金筹一脸油汗,手里攥着礼单册子,嗓子都喊哑了。
檀又长披衣起身,悄立廊下,冷眼觑着厅内忙乱景象。只见几个须发斑白的老匠人正围案修整两方新镌印信,烛影摇红,映得那金玉交辉,晃人眼目。
那两方印信,檀又长虽未亲手刻印,但他也是识货的,目光不由得在那上面多停留了片刻。
一方是金印驼纽,圆形,圆润厚重,乃是赤金打造,其上篆刻的是辽语明文;另一方则是玉印虎纽,方形,方正威严,乃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篆刻的夏文。两方印文皆是“恩封二等子爵野利氏之印”。
“这便是权势的模样了。”檀又长心中暗自思量,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与嘲讽。
旁边有两个歇口气的书吏正在低声咬耳朵,声音虽小,却也飘进了檀又长的耳中。
“你说这野利大人也是奇了,文臣封爵,多在开国定鼎之时,似这般太祖、世祖两朝之后,单纯以文职得封世袭爵位的,当真是极罕见之殊荣啊。”
“你懂什么!”另一人压低声音道,“你道这爵位风光,却不知诰命底本上写得明白:此二等子爵,无世袭爵位可传!日后首辅公子若想入仕,仍须参加考封,试那猛安、谋克、弥里之科。若考不上,纵是首辅嫡子,亦不过白身。圣上这是给了面子,却也把里子给扣住了呢。”
檀又长听在耳里,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这皇家的恩典,从来都是带着倒钩的。给他面子,是因为不得不给;扣他里子,是因为不敢不防。
……
待得一切收拾停当,檀又长因身量体面,被指派随礼队前往野利府。领头的乃是宗正寺寺卿嵬名世安。檀又长肃立队中,见那专司礼仪的官员弘吉剌·珋益红亦在前列。珋益红为人素来和善,是这冰冷衙署中,唯一曾予檀又长几分温暖之人。昔日他生计窘迫,正是这位上官体恤,为他牵线,方得了那古玩店的兼差以补家用。此刻见他手捧盛放印信的锦盒,檀又长心中自是感念。待经过檀又长身边时,尚不忘对他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一贯的勉励之色。
队伍出了宗正寺,一路往野利府行去。此时的野利府前,早已是人山人海,冠盖如云。那两株古槐树上挂满了猩红彩绸,府门洞开,连那平日里轻易不开的中门,此际也豁然敞亮。门庭若市,车马塞途,朱紫盈门,喧阗鼎沸。
府前空地上,宗正寺的吏员们正忙得脚不点地。原来,凡府邸规制、门钉数目、彩绘等级,乃至一应赏赐,皆须宗正寺依制清点登记。但见那金银器皿、绸缎布匹、珍玩古器堆积如山,众人点数、搬运、交付,呼喝应答之声不绝于耳。虽事出仓促,礼数规矩却一丝也不敢错乱。
细看那赏赐之物,着实令人咋舌:皇后叶赫那拉氏宫中特赐蟠桃两担;另有秣府织造的官用绸缎、绮府织造的进贡刺绣,共计三十六匹,取一年四季、周而复始、富贵绵长之意,颜色多是绛紫、宝蓝这等庄重华贵之色;御药房所赐人参、鹿茸等名贵药材,装填了十数锦盒;更有珐琅器、宫廷御瓷等珍玩数件,流光溢彩,耀人眼目。
忽地,府门内传来一阵锣响,紧接着便是一阵喧哗。
“首辅大人赏钱喽!”
只见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立于高阶之上,将满箩新铸的铜钱一把把向下扬去,如下了一场金雨。那铜钱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金光,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府外市井欢腾,锣鼓喧天,呼声动地;府内却觥筹交错,笑语温文,俨然两个世界。
而原本围在府门外看热闹的百姓、乞丐,乃至一些路过的小贩,瞬间如蚁争食,纷纷攘攘,争相抢夺。
檀又长随礼队立在外围,冷眼旁观着一切,正觉无趣,忽瞥见人堆里一个圆脸浓眉大眼的汉子,正手脚并用地在地上抢钱,为此还不惜踹了一个老妇人一脚。那贪婪又猥琐的眼神——正是那日差点毁了他前程的泼皮蔡星球!
就在檀又长看到蔡星球的同时,蔡星球刚抢到一枚铜钱,一抬头,那双贼眼正好也扫到了檀又长。
四目相对。
蔡星球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惊愕,紧接着便是恍然大悟的神色。他上下打量着檀又长身上的宗正寺官服,嘴角慢慢勾起了一抹玩味又贪婪的贼笑。
檀又长心头猛地一跳,但这一次,他没有像在松竹斋后巷那样慌乱。
这几日他早已反复推敲,想明白了一桩事。那日在松竹斋后巷,自己是被吓破了胆,竟以为这泼皮知晓了一切。如今细想,当时那蔡星球根本就不认得自己是谁!更不可能知道那雅间里的女人是贺赖家的夫人!至于那孩子……这泼皮当时只顾着求财,又被自己打懵了,他也未必知道那娃娃就是贺赖家的公子。
“一切都是我自己心虚,才让这厮拿捏住了把柄!”檀又长在心中冷笑,“如今既然都撞见了,躲是躲不掉的。”
想到此处,檀又长心中一定。他见蔡星球正要张嘴,便脸色一沉,快步走下台阶,趁着旁人抢钱的乱劲,一把拉住蔡星球的胳膊,将他带到了石狮子背后的阴影里。
“官爷,别来无恙啊。”蔡星球嬉皮笑脸地看着他,“真没想到,您还是位正经的官爷。啧啧,那天在巷子里……”
檀又长不待他嚷出,一把扯至石狮影中,声音冷如碎冰:“要喊便喊,此处东厂番子遍布。你一身案底,自投罗网我乐见。但我若落难,你也休想得着一文钱。”
蔡星球被他这淡定且切中要害的态度弄得一愣,缩了缩脖子,显然也是怕官府的。但他眼珠一转,又凑近了些:“官爷别吓唬小的。小的嘴严得很,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只是……小的最近手头有点紧,想跟官爷借几个钱花花。”
檀又长看着他这副无赖样,心中厌恶至极,但更多的是疑惑。他又想起这厮当初拐带孩子的举动,心中疑云顿生:这烂赌鬼,求财也就罢了,为何偏偏要拐那个孩子?而且手法那般熟练,倒不像是临时起意。
“钱,我有。”檀又长不动声色地低声道,“今晚子时,在城南大兴善堂等我。我有话问你,也有笔买卖,不知你敢不敢做。”
蔡星球一听“买卖”,眼睛立刻亮了,坦荡荡地一点头:“官爷看得起小的,小的自然准时到。只要钱到位,什么都好说。”
说罢,他做了个揖,也不纠缠,揣着铜钱一溜烟地钻进人群跑了。
……
檀又长看着他的背影,整理了一下衣冠,重新回到队伍中。
刚过了二门,还没等他喘口气,却又遇上个熟人。
“哎呀,这不是勃兰兴老弟吗?”
一个身着从三品官服的中年男子,满头大汗地挤了过来,一把拉住了檀又长的袖子。此人面容清瘦,眼神焦灼,正是海域所副所长,贺赖士梡。也就是珫珫的丈夫。
檀又长心中一阵尴尬,面上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惊讶且热络的样子:“哟,贺赖大人,您也来了?”
只见贺赖士梡手捧一具锦盒,虽包扎得齐整,入手却显轻飘,正被几个豪奴拦在月亮门外,满面油汗,进退维艰,显得颇为狼狈。
见着檀又长,贺赖士梡就像见着了救星,套近乎道:“檀老弟,你是宗正寺的人,能不能……能不能行个方便,带哥哥进去?我这备了份薄礼,想亲自呈给首辅大人,哪怕是给大管家也行啊。这帮豪奴,非说我不够品级,连门都不让进!”
檀又长看着他,心中冷笑:你一个副所长,在今日这等王公满座的场合,确实是不够看的。但他不好直接拒绝,毕竟当初那古玩店的兼差,还是贺赖士梡介绍给自己的。
“贺赖大人,这……”檀又长面露难色,装着很忙的样子,“不是我不帮您。今日这场合,我也只是个办差的。咱们主事宋大人管得严,我要是带人进去,怕是连我的差事都得丢。”
贺赖士梡见他推脱,脸上露出一丝颓丧,叹了口气,低声道:“也是,也是。你是办皇差的。唉,若不是……若不是我那浑家,前些日子听信人言,拿家里的积蓄去投了什么海贸生意,结果赔了个底掉,家中如今……实在是有些艰难。我也不会想着拿这点东西来碰运气,想谋个回京的差事。是不是这礼……太轻了些?”
檀又长听得心头一跳。珫珫经商失败?赔了家底?难怪……难怪那日她那般急切,原来也是心中有郁。看着眼前这个被蒙在鼓里、还在为生计奔波的男人,檀又长心中竟生出一丝诡异的快感和淡淡的怜悯。
“贺赖大人,来日方长。”檀又长敷衍了一句,便借口要呈送印信,匆匆离去,不愿再与他多做纠缠。
……
进了正厅“崇礼堂”,那才是真正的富贵逼人,权势滔天。厅内鼎彝焚香,氤氲缭绕,金瓜钺斧森然排列,红轮车马静候阶前,虽减等而设,依旧威仪慑人。
大堂正中,高悬着皇帝御笔亲书的“国之柱石”金匾。堂下红毡铺地,两旁陈设着皇帝赏赐的仪仗:青缯伞盖、旌节、朱轮安车,虽比不得亲王规制,却也显出一派恩宠优渥的气象。
这些仪仗虽比亲王规制减了许多,且摆放得颇为克制,但那股子皇权特许的威严,依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檀又长身份低微,只能缩在角落里,冷眼注视着这场大戏。他看见野利首辅一身崭新的、绣着麒麟补子的紫袍,红光满面地端坐在太师椅上,接受着众人的恭贺与仰慕。
而此时的座次安排,更是大有深意,让在场的每一个官场老手都暗自心惊。檀又长虽不在局中,却也看得明白。
檀又长见那中书令伊尔根觉罗竟居左首位,太傅完颜平距反居其下,再就是司寇纪而增。再看右边首席,乃是丞相傅察骧,其下太师贺赖离讷、尚书令费归旅、御史大夫赫连乙、太保耶律迎依次而坐。最令人侧目的是右仆射完颜旻,虽非开府之尊,却稳坐此席,与首辅不时交换眼色,可见为亲信。
反观那羽弗乂丁,一向为野利首辅心腹,更曾被朝野视为继任首辅的热门人选,此刻却独坐偏席,面色虽静,指节却捏得发白。近日其峒直管府之旧部、故吏连番遭贬,明眼人皆知此乃首辅剪除其羽翼之举。
缩在角落的檀又长,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下如明镜一般。——那伊尔根觉罗向来以忠悫寡言著称,如今竟被破格擢升,身兼中书令与雅风清署首座两大要职,权柄之重,俨然已是朝中二号人物。这用意不言自明。
他正思忖间,耳畔飘来下座几位官员压低的议论:
“……伊尔根觉罗大人年高德劭,又无朋党之私,用他,稳当。”
“正是此理。反观那费归旅,虽也才干出众,终究年轻了十岁有余,锋芒太露……你瞧他那席位,便知势头不如往前了。”
檀又长听得此言,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他彻底明白了首辅的驭下之术:伊尔根觉罗无年齿优势,而羽弗乂丁、费归旅之流,都注定要被一一剪除羽翼,逐渐边缘化。
“宣——圣旨!”
随着内侍尖细的嗓音,册封仪式正式开始。
檀又长看见那位弘吉剌??珋益红捧着装有金玉印章的托盘,毕恭毕敬地跪行上前。
野利首辅率众跪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内阁首辅野利氏……功在社稷,德被苍生……特册封为二等子爵,恩荫子嗣……赐金册、金宝,冠服一袭,庄田百顷……”
圣旨宣读完毕,野利首辅行了三拜九叩之大礼,双手高举,接过金册金宝。
礼成。
接着便是拜贺。最先上前的,是野利首辅的独子,野利月幸。这少年生得粉雕玉琢,穿着一身大红纱袍,规规矩矩地在红毡上磕了三个响头:“儿恭祝父亲福如东海,永享尊荣!”
野利首辅看着爱子,那张终日权谋算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切的慈爱,亲自起身将他扶起。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高唱:
“燕王世子,欲焯殿下到——!”
大堂内瞬间静了一静。
只见一位身着亲王世子服饰、气宇轩昂的青年大步走入。他正是世祖皇帝的嫡次子之子,燕王世子欲焯。
欲焯满面春风,上前拱手笑道:“小王来迟,给老首辅赔罪了!恭贺老首辅双喜临门!”
野利首辅虽位极人臣,对这位天潢贵胄也不敢怠慢,连忙还礼。
檀又长听得心头一震,忍不住凑到旁边两位官员身侧,压低声音嘀咕:“燕王世子竟也亲自来了?这阵仗也太大了些!”
其中一位留着山羊胡的官员斜睨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秘闻的得意:“这你就不懂了!当年世祖爷把皇位传给了太祖的孙子,也就是当今陛下。咱们的燕王爷,可是世祖的嫡次子,当年差点就成太子了,离那位置就差一步!如今这位燕王世子又是嫡独子,将来啊…… 嘿嘿,不好说,不好说!”
另一位圆脸官员连忙拽了拽他的袖子,紧张地嘘了一声:“这话也敢在这儿说?”
山羊胡官员却满不在乎地撇嘴:“怕什么?今日这野利府,来往的都是当朝权贵,简直就是半个朝廷!你没瞧见伊尔根觉罗大人都坐在左首第一位了?这朝堂风向,早就变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檀又长听着,眉头微蹙,顺着话头接了句:“大人这话可不敢乱说,此处人多眼杂,万一被东厂番子听了去,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过话说回来,燕王世子此刻登门,确实耐人寻味,怕是与首辅大人这新封的爵位,也有些干系吧?”
山羊胡官员愣了下,随即点头:“可不是嘛,这爵位虽没世袭,可也是打破规制的殊荣,谁不想来攀攀关系?燕王世子这时候来,心思可深着呢!”
而在这繁华之外,京城的另一端,一场马球赛正在喧闹中开场。
那是商总会队对阵各地进京的马球爱好者组成的联队。虽然不是正规的赛事,却因着这喜庆的日子,引得全城百姓围观,欢呼声震天动地。
这一日,野利府的灯火彻夜未熄。
檀又长看尽这满堂朱紫、人面鬼胎,袖中短剑冰冷,反激起心中一腔炽焰。想起今夜与蔡星球之约,他袖中握着那柄短刀,透着点点残忍的寒光。在冷眼观尽满堂虚伪浮华,心中那点不甘寂寞的火,反被这一幕幕浇得更旺。他笑了,笑中带着几分邪恶与癫狂——这戏,他定要唱到台前!
按:檀又长,化名“勃兰兴”,取自明教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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