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棘茨

　　回忆也许美好，但现实总是疲于奔命和不容商榷的。
　　那天留下离婚协议之后，温斯顿再也没有来打扰过裘利亚和贝丝。只是派律师带话说等什么时候裘利亚签了字，律师就可以代为开始签字转让温斯顿的资产给她。裘利亚忙着跟进聿修即将到来的庭审，她想等温斯顿恢复得再好一些再和他见面谈谈，于是客气地请走了温斯顿的律师。
　　虽然聿修不再委托她的团队进行辩护，裘利亚还是通过多方打听听闻了温斯顿坚持会如约出庭作证并接受交叉盘问。她几次三番打电话到城堡想拦下温斯顿，然而佩里却称公爵在开庭前不会再接听裘利亚的电话了，让她放弃劝阻。

　　开庭当天，晴空万里。
　　黑色加长豪华轿车停在联邦上诉法院门口，记者们的长枪短炮蜂拥而至，几个高大的安全专员将人群挡开，车门拉开，佩里将华贵的暗红色皮质扶手椅改成的轮椅摆好，展开黑面红底的遮阳伞。三位身材强壮的仆从合力将高大的温斯顿抬出后座搬进轮椅里，佩里整理好他的腿和衣服，绑好固定带，从背后推起温斯顿走向入口大厅。
　　为了抵御烈日，即便是在炎热的夏末，温斯顿依旧穿着长衣长裤，他身上的外伤基本已经消失，纱布几乎全部拆掉了，露出一点惨白发青的肌肤，只是身体还十分虚弱，左手因为感染还在继续清创。他戴着一顶威士忌色的广檐绅帽和黑色口罩，手上戴着一副暗红色的小羊皮手套勾勒出他手指优美修长的轮廓。他的眼睛已经拆掉纱布恢复了光感，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的墨镜帮他挡住了一部分即使在伞下也依然刺得他眼睛生疼的炽烈阳光。
　　他穿着一身考究的法兰绒戗驳领的三粒双排扣花呢西装，版式高贵复古。他衣橱里的衣物大多都有几十甚至上百年的历史，充满了人世间繁华流转的传奇色彩。裘利亚十分喜欢那些面料款式所闪耀的旧时代的余晖，所以并不央他翻新自己的衣橱，而他今天身上所穿的这身威尔士亲王格的骑兵呢西装便是裘利亚钦点的钟爱，她还专门帮他重新定制了相同面料的好莱坞双褶裤，贴心地改窄了裤腰以服帖他瘫痪后消瘦的腰身。想到裘利亚，温斯顿心中被眼前记者的诘问和刺眼的闪光灯所催生的恐惧渐渐平静下来，他睫毛轻颤，微不可察地偏了偏头，在黑色的镜片后面闭上了樱红色的双眼。

　　裘利亚站在法院前厅里接电话，透过大大的落地玻璃窗看到门外混乱人群里被管家推着轮椅偏着头忍受着公众视野的温斯顿。她赶紧压下话筒叫来随行的助理律师，让他去向人群宣告如果记者们坚持拍摄圣塞班宾斯公爵殿下并发表不当言论，则她将会一一对他们发起人格侮辱毁誉诉讼。然而裘利亚也知道，温斯顿虽贵为公爵，但深红贵族由于其深居简出的特殊习性不能被视作为公众人物从而证明媒体是恶意报道，所以这群疯狂的记者也并不怕裘利亚的威胁，但裘利亚只想以此来减轻些温斯顿此刻所承受的冰冷目光。
　　此时聿修的律师过了安检向裘利亚走来打招呼。裘利亚也迎上去，一边向他了解辩护策略一边时刻观望着门厅处的动静。
　　温斯顿很快被佩里推着走进大厅里，大多数没有拿到资质的记者被挡在门外，门厅内有记者想上前也被维持秩序的法警拦了下来。佩里推着温斯顿径直走向安检。
　　裘利亚看到佩里努力地在和安检员协商什么，温斯顿微微摇了摇头抬起头说了一句什么佩里便无奈妥协了，附身一根根摘掉温斯顿轮椅上的束带。于是安检员从后面的办公区推来一辆法院的简易轮椅，然后双手托在温斯顿的腋下准备像抱小孩儿一样抱起他，但实际身材比安检员要高大许多的温斯顿重量并不轻，温斯顿的臀部刚被抬离椅面安检员便因为体力不支失手将他摔回了轮椅，那一下摔得很重，温斯顿的身体猛烈地撞击轮椅发出声响，大厅里的人纷纷向那边投去打量的目光。
　　他身体有伤，摔的这一下触及了伤势，温斯顿一时疼得弓起背，浑身剧烈颤抖，头上的绅帽滚落，露出他修剪的很短的金色头发和耳朵上刚长好的浅粉的疤痕。佩里见温斯顿旧伤复发激动地跟安检员理论起来，安检员也是无意为之便试图向低着头的温斯顿解释。温斯顿忍过疼痛，抬起头拉了拉佩里的胳膊并示意他帮他去捡掉在地上的帽子，又转头对安检员摆了摆手表示没有关系。
　　温斯顿仰着头示意安检员把简易轮椅推近一些，然后旋动腰身双手撑在简易轮椅扶手上双臂发力，此时他向安检员点点头，安检员便上前托着他的腰和臀部，慢慢地、艰难地、一寸寸地将他的上半身挪到简易轮椅上。捡起帽子回来的佩里赶紧上前托住温斯顿还滞留在定制轮椅踏板上交缠着瘫痪无知觉的双腿递给刚刚坐定的温斯顿。
　　温斯顿左手有伤，但因为戴着手套看不出来，刚才用力撑的那一下令他左手吃痛，他将伤手虚垂在简易轮椅扶手外吊在半空中释放压力缓解疼痛，单手将两条瘫腿拖上踏板，又撑着椅面挪了挪身子调整坐姿，尽力整了整自己被胡乱抱起而弄乱的衣服，戴回了佩里递过来的帽子。广檐绅帽遮住了他一半脸，黑色的口罩遮住了他下半张脸，只漏出刀削般瘦削的下颌和线条优美的小半截脖子。
　　简易轮椅对温斯顿高大的身形来说十分矮小，他几乎是蜷身坐在冷硬的椅面上，瘦小的椅座卡紧他的腰身令他难以挺直身板，修长的双腿被踏板高度所限，皮包骨的双膝被高高耸起，温斯顿只得将它们无力地斜靠在一侧的踏板支架上。
　　温斯顿这样坐着一定十分难受，他用右手扶着疼痛的左手，微微弓着向来挺拔的背脊蜷缩在狭小的轮椅里，墨镜间的眉头紧紧皱起，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一任安检员推着轮椅在无数探寻的目光里走过电子门，他细瘦的长腿在轮椅划过门槛的时候颠颤着，一条腿直接从踏板上掉落下来。
　　背后的安检员全无意识，继续向前，掉落的长脚被卷进踏板和轮圈之间，卷成了一个怪异的角度。温斯顿无知无觉，直到膝盖掉落才抬手叫停安检员，伸手握住自己瘦长的小腿把卡在轮椅里绞得有些内扣的脚费力地拽出来放回踏板。然后安检员继续推着他走过了电子门。

　　“公爵夫人，您有在听么？”聿修的律师叫裘利亚。
　　裘利亚看着备受折磨的温斯顿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她拍拍聿修律师的肩膀结束了对话。“我现在有事不能继续了，一会儿庭上见吧。”说着向安检口的温斯顿走去。
　　温斯顿的定制轮椅需要单独过安检。安检员将简易轮椅上的温斯顿推到一边等待。
　　裘利亚急急走上前，语气担忧地出声唤道：“温斯顿！”
　　温斯顿听到熟悉的声音抬起头循声看去，他的视力还没完全恢复，透过墨镜他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紫罗兰色的窈窕身影向自己靠近，散发着他日思夜想的好闻的薰衣草气息。他坐在矮小的简易轮椅里，需要把头仰得很高才能看到那个影子模糊的脸，修长的双腿在狭窄的轮椅里别扭的蜷缩着，露出一小截苍白嶙峋的脚踝，那上面被绞得青紫一片，优雅的胎牛毛琴底牛津鞋面上被蹭了灰，而他却全然不知，只是被迫弓着脊背仰起头呆呆望着炫目的白光里的倩影，看起来有些可怜。
　　“裘……”，在听到自己发出的音节的一刻他突然吞下喉结，改口：“塞德斯小姐……”
　　裘利亚的脚步在听到温斯顿对自己的称呼之后顿住了，她惊讶地望着温斯顿戴着墨镜口罩的那张脸，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温斯顿低下了头，不再去看她。他戴着手套的双手交叠着乖乖地放在膝盖上，高大的身形委顿在简易轮椅里显得很是拘谨，他努力想把后背挺得再直一点，但是冷硬的轮椅靠背紧紧抵着他的尾椎骨，狭窄的扶手也硌得他腰身酸疼。他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很不堪，他不想这么久没见她好不容易见到却让她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
　　裘利亚难过地蹲下身来，抬起头想看清温斯顿墨镜后那双红宝石一样美丽的双眼。她不觉伸手去轻抚他即便戴着口罩都明显瘦了一圈的脸颊：“温斯顿……”
　　温斯顿觉察出裘利亚的动作赶紧把头偏向一边，躲开了她试图触碰自己的手。“塞德斯小姐，别这样……”
　　裘利亚僵住，手停在半空，只好默默放下。她看到他墨镜后那双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轻轻颤动。
　　此时温斯顿的定制轮椅通过了单独安检，佩里推着轮椅走过来，温斯顿看到便赶紧开口道：“佩里，扶我坐回去吧。”
　　佩里远远便看到了裘利亚，他本想向裘利亚行礼：“夫……”话到嘴边顿觉不妥立马改口：“塞德斯小姐。”
　　佩里向裘利亚打过招呼之后便同安检员一起帮助温斯顿艰难地从简易轮椅挪回到自己的轮椅里。平日里的温斯顿健硕挺拔，因为血族身形高大强壮他人其实并帮不上什么忙，上下轮椅辗转腾挪都是他自己完成，可自那日暴晒之后他伤势太过严重，身体一直虚弱不堪，左手也使不上力，如今安检员使了吃奶的力气从腋下圈住他的身体弄皱了他身上精心挑选的西装和绣着金色玫瑰十字花纹的领结，也揉乱了他胸口玫红色的插袋巾。他只是低头不去看她模糊的影子，任由自己狼狈地被人拖着抱着而他只能吃力地紧抓住手臂分担些力量，忍受着体位变化带来的头晕目眩。
　　裘利亚赶忙上前托住温斯顿的左臂分担力量不让他左手使劲。安检员动作粗犷，重重地把温斯顿放进轮椅里，她反复嘱托着“轻点轻点”把手臂垫在温斯顿背后不让他的脊柱承受太大的冲击。待温斯顿坐稳后她谢过安检员，挥手遣走佩里，来到温斯顿身前替他拽展西装，整理好衣领和袖口，摆好他的领结，抽整齐插袋巾。裘利亚又半跪在地上帮他把双腿摆正，拽展裤腿，抹掉鞋面上的污垢，轻轻抚了抚他淤血的脚踝。
　　温斯顿坐在轮椅里垂首看着裘利亚模糊的影子，突然一股酸涩哽在喉间。他看不清她的样子但他可以想象，他记得她额前的每一缕发绺，她明蓝色的瞳仁和灵动的眼神，他记得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和樱粉色柔嫩的嘴唇。他想问她一切可好，想问她贝丝是否痊愈了，想告诉她聿修的案子他自己会出庭作证的请她别担心。但他最终只是又低声唤了一声：“谢谢……塞德斯小姐。”

　　“公爵殿下!”
　　此时刚刚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法官看到温斯顿便立即笑着上前来行礼。他立正在温斯顿面前，左手放在右臂最上端关节上，恭敬地向温斯顿行了一个鞠躬礼。
　　温斯顿也脱帽，背脊离开椅背，点头回礼道：“早安, 法官大人。”
　　裘利亚因为本身是律师之身，平日里在城里工作生活就不行古礼，所以她并不打算让法官向自己行吻手礼，只是微笑着对法官颔首。“法官大人。”
　　法官称本次庭审旁听席开放，怕庭审过程惊扰到公爵殿下，便邀请温斯顿到自己办公室的休息室小坐，之后等传唤证人时再请温斯顿出席。
　　于是裘利亚走到温斯顿身后握住轮椅推手，准备跟着书记员推他进休息室。
　　温斯顿转过身把头仰起来深深看着她，随后对她摇了摇头：“谢谢，不用了。让佩里推我进去，你入庭去旁听吧。”他带着墨镜口罩，裘利亚看不清他的神情。
　　裘利亚犹豫了一下。她确实想去旁听整个聿修案的庭审过程，但她也不想温斯顿一个人待在陌生的地方。
　　温斯顿明了她的心思，墨镜下的双眼安慰似的弯了弯，很低很低地说道：“去吧，他需要你。”
　　裘利亚还在迟疑，佩里已经上前来向她礼貌地点了点头，伸手推起温斯顿的轮椅走向了办公区。
　　裘利亚无法，只得平复了情绪迈起步子走进法庭。法庭里明光烁亮，座无虚席。她一眼便瞧见了被告席上沉静端坐的聿修，他眉眼深邃，依然那样明堂正道，这么多年过去，那端肃如玉的模样还是令她心旌荡漾。自解除裘利亚为自己组建的辩护团队以后，聿修再也没有答应过与裘利亚会面，这是一个多月以来她第一次看到他。他似乎有些瘦了。聿修的目光也很快在旁听席里捕捉到了她的身影，他动作幽微地向她颔首表示礼貌，眼神里的情绪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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