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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愚极般若绝(六)
檀奴死后,没有人给他收尸,祝玉璟将他埋在了苍凉山的脚下,一块荒废的地里。
祝玉璟给他立了块碑,却不知该刻什么字,便问姜熹和。
姜熹和说,就刻「姜氏女之弟王牧遥之墓」吧。
檀奴死前犯下滔天大罪,董府的人为了避嫌不能祭奠他,也不能在墓碑上留下“董”这个字眼,而干越王氏早已灭族,姜熹和不知道他的亲人叫什么名字,却也不忍心让他的名字孤零零地留在那里,便刻上了“姜氏女”三个字。
姜熹和与祝玉璟同去苍凉山这日,下起了小雨。
雨细如尘,沾衣欲湿。
山间的雾不知何时浓了起来,丝丝缕缕,缠绕在二人身侧。远远望去,坟前那袭白衣几乎要与雾气融为一体,只剩下清瘦、朦胧的轮廓。
祝玉璟以为姜熹和会想从前一样为之伤神,很长一段时间走不出来。不知是不是心中的怜爱之意致使他把姜熹和香得太脆弱了。
“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姜熹和站在青黑色的是石碑前,泫然欲泣,却一滴眼泪也没有落下来。檀奴用两次生离死别教她看透了生死,她没有变得冷漠,而是懂得了释怀。
生死阔论,洋洋洒洒。
若囿于生死,浑浑噩噩,深陷迷途,那么她的往后余生,便再也看不清自己了。
她看着墓碑上的刻字。
「姜氏女之弟王牧遥之墓」。
这个世上本不该有姜氏女,也无人知晓王牧遥,若后来人看到这块墓碑,也许会有疑问:姜氏女到底是谁?姜氏女的弟弟为什么会姓王?为什么这个人死后没有入宗祠,难道是千古罪人?然后编出一段虎头蛇尾的故事。
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的名字不重要。
王牧遥的生平和过去也不重要。
她只是想让后人知道「王牧遥」这个名字。
不想让他被人遗忘。
如此,便足够了。
祝玉璟撑着长骨伞,站在她的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下巴抵着她的肩骨,鼻尖贴着她耳朵,祝玉璟轻声道:“熹和,若你心中难受,哭出来也无妨。”
“没什么可哭的了。”姜熹和蹭了蹭祝玉璟的侧脸,语气自嘲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这颗心已经无坚不摧了。没有人能陪另一个人走到最后,爱也好,恨也罢,终究要分别的。”
“一念生死一幻影,一江风月一清闲。”斜飞的细雨打湿了祝玉璟的衣裳,他拢起袖子,两手环在姜熹和身前,温柔地道:“熹和,我会一直陪着你,除非我死。”
“别这么说,生死比天大,没有什么比你的命更重要了。若你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我不会强求你留下的。”
姜熹和抬头观雨,观山林,不轻不重地笑了一下:“片刻的相守已是上苍的恩赐,如今你能陪着我,便足够了。”
**
檀奴死后的第三日,姜熹和去了城南的李氏作坊,见到了李契。当日在诏狱,姜熹和怀疑李契是在装疯卖傻,如今见到他,方知李契为檀奴所害,是真的变成一个痴儿了。
他盘腿坐在沙土中,半人高的紫檀木长方木盒,用刻刀一刻不停地在上面雕刻亭台楼阁,花鸟人物,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别打我,别打我了!我可以做出来的,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可以做出来的!”
李长晴说自打他从诏狱出来,便一直是这个样子,没日没夜地雕刻,无论旁人怎么劝他,他都不肯放下手中的木块和刻刀,像中了邪,着了魔一样。
姜熹和看着模板上的人物的雏形,觉得有几分眼熟,问李长晴:“他雕刻的可是十二花神图?是檀奴让他雕刻的?”
“是了。”李长晴叹息道:“檀奴假扮李契住在李府的这三年,日日夜夜地折磨他,他只要刻错一笔,檀奴就会用棒槌砸他的头。当初我听说李契常常虐待作坊中的匠人的时候,我就拦过他,让他不要这样做,可他毕竟是嫡出,又深得父亲的疼爱,我苦劝无果,便放弃了。谁知,被打的那个小孩,才是真正的李契。说到底,是我对不住他。”
姜熹和看着李契脸上的纱布,想起了那颗被檀奴生生挖出来的眼睛,心口一阵剧痛。她对李长晴道:“我知道,檀奴犯下的罪过,这辈子谁也替他还不清了。长晴,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为李契做点什么吧。”
李长晴捂着姜熹和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温声道:“熹和,你想去做什么便去坐吧。李契这个样子,我这个做姐姐的已经是无能为力了。说不定,你能‘唤醒’他呢。”
这年李契十七岁,与檀奴同岁,正是刚要懂事的年纪,也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姜熹和也是从十七岁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她知道面对这个年纪的少年,不能逆着他的性子来,得处处顺着他的意。
她蹲在李契身边,托着腮问道:“小公子,你在刻什么呀?我猜你要刻十二个人,对不对?”
李契没有理她,仍旧抵着头雕刻。他细长的手指被刻刀划的全是小口子,旧伤未好,疤痕处又添了新伤。指尖的老茧蚕蛹似的扒在上面,让人难免觉得触目惊心。
姜熹和耐心地陪着他。瞧出了他在刻哪个人物之后,她故意往错里说:“不对,你刻错了。梅花仙右边这个小小神童应该是个瘸子才对的,你怎么把腿也给他刻上去了。”
李契反驳道:“不可能!我记得就是这个样子的,你骗人!”
姜熹和佯装苦思,挠了挠脑门道:“难道是我记错了吗?不会呀,我前几日才看过十二花神图的呀。”
李契抬起头,用那只受了伤的眼睛懵懵地盯着她看,问道:“你见过十二花神图?”
姜熹和指着紫檀木的木板,言道:“对呀。十二花神图,顾名思义,上面有十二个神仙,都是花神嘛。你正在刻的这个是梅花仙,都当神仙了还带了俩孩子,一个瘸子,一个瞎子。我说的对吗?”
李契支支吾吾道:“好像确实如你所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为什么见过原画?”
姜熹和大言不惭道:“因为这幅画本来就是我画的啦。本人不才,不仅不才,而且奇懒无比。这老天爷呢怕我饿死,便给了我一双巧手。我呢,一出生就会画画,画技超群,无人能比。你看我么年轻就能画出旷世神作——十二花神图,我厉害吧!”
她还没说完,一旁的李长晴便听不下去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先行告辞了。
李契则淡定地听她说完,而后从屁股后面的木箱子中摸出一张宣纸递给姜熹和,道了句:“那你画给我看看吧。”
姜熹和一愣:“哈?”
心说这孩子一点也不傻啊,还能听出来我在诳他呢。
得亏她在神不顾村当乞丐的时候学了点坑蒙拐骗的本事,不然真就要露馅了。姜熹和面不改色、一本正经道:“不可。你见过哪个画画大能随地大小画啦!高手一般都是深藏不露,不到必要时刻绝不出手的!不然我岂不是成了路边摊上给人画大头画的啦?况且你看看你这小破地方,一没颜料二没毛笔的,我怎么给你画?”
李契问她:“那要怎样你才肯画?”
姜熹和松了口气,心说这小孩的关注点就是与常人不同。
她揉了揉肚子,极为淡定道:“有句老话说得好:‘民以食为天’!本大能饿了,你先陪我去吃顿饭,吃饱了我就给你画,如何?我不挑食,吃什么你来定,够意思吧?”
李契盘着腿,抱着脑袋想了一会,姜熹和见他不说话,以为这事黄了,却没料到李契突然蹦出来一句:“我想吃烤猪蹄!”
姜熹和擦了擦汗,疲惫地喘了口气,心说这小孩还挺会吃,一上来就要吃烤猪蹄,还是个小吃家呢。
烤猪蹄就烤猪蹄!
甭说烤猪蹄了,就是烤脑花,烤全猪,烤猪尾巴都没问题!
到了食肆,姜熹和大手一挥,赏了店老板一片金叶子,潇洒地领着李契到了二楼包间。她刚坐下,便听到了隔壁包间传来的一个大男人调戏美女的声音。
还是那种不可描述的不是很妙的声音。
姜熹和连忙捂住李契的耳朵,心道:“光天化日之下,正经吃饭的地方竟然弄出了这种死动静,到底是谁?!”
她卷了两条蚕丝手帕塞到了李契的耳朵里,而后愤愤地走到隔壁包间的门口,重重地敲了两下门。
里边的人传出几声死动静:“美人儿~进来吧~哥哥陪你玩啊~”
姜熹和差点吐了,得亏她还没吃饭,不然吃进去的要全吐出来了。
更恶心的是,这声音她听着还有点耳熟,不知猴年马月听到过。
她心说好不容易带李契出来吃顿烤猪蹄,竟然遇上了这种“神人”,真是出门没看黄历,踩了牛粪了。既然里边的人“盛情邀约”,姜熹和便赏他个脸面,进去砸场子了。
“好啊,那我就进来了。”姜熹和推门而入,门开的那一刹那,一股满是脂粉香的热流扑面而来,胭脂水粉味全都涌入了她的鼻腔,挠的她想打喷嚏。
映入眼帘的是五六位身着红衣,面容姣好,腰肢细软的舞妓伺候一个衣衫不整,酒气朝天的男人喝酒的场景。
要不是隔壁包间的烤猪蹄已经上桌了,姜熹和还以为自己进了花满楼的厢房呢。
简直是伤风败俗啊!
那位男子见有人来了,撤下脸上的女子的面纱,醉醺醺的睨了姜熹和一眼,而后诈尸般坐了起来。
他讶然道:“姜熹和?!你什么时候改行当舞妓了!”
闻声,姜熹和看向那位男子的脸。一张眉飞色舞的孔雀脸,还涂了紫绿色的胭脂,看着像是中毒了。那只嚣张跋扈、目中无人,还像刚从染色缸中蹦出来的极品孔雀,姜熹和做鬼都不肯忘记他!
原来是苏长听,难怪能干出这种事来。她没好气地骂道:“我当你八辈子祖宗的姑奶奶!”
此话一出,坐在帷帐后的人手一抖,茶杯“咔嚓”一声碎在了地上。
帷帐后面竟然还藏了人?!
还是个躲在后面观赏“风花雪月”的男人!
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姜熹和断定此人不是变态就是人渣。
苏长听看向帷帐后的人,捂着嘴笑道:“王上,您心心念念的老相好来了。真是不不巧啊,你们竟然在这种地方碰面了。您刚才不还说不够意思么,现在有意思的来了。”
“王上?!”
“你是说后面坐着的人是殷咸集?!”
姜熹和不可置信地看着包间中的舞妓,无一不穿着殷咸集喜欢的大红色衣裳,打扮的花枝招展的。
红色是殷咸集最爱的红色。
眉心的花钿还是他最爱的杏花。
连胸前挂着的玉坠都是他最喜欢的羊脂玉!
莫非苏长听和这些舞妓是做戏给殷咸集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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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出自《兰亭集序》。
李契:烤猪蹄,又香又脆的烤猪蹄。
殷咸集:屏幕前的家人们觉得我还能解释清楚吗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