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沧海未深

作者:文心载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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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烬成霜


      在雾岛幻境第一次见到娑临之后,阎霂开始梦见她。
      他本极少做梦,一月一度的梦遇让他觉得烦躁。
      他讨厌这种烦躁的感觉。
      “霂,我发现你近日总是心不在焉。”芍音唤他。
      “有么?”阎霂收起一惯的微笑。
      “自你上次从东溟回来开始。”芍音摆弄着她的乌木烟斗。
      “我不介意烟味。”阎霂转移话题。
      “我不需要你的意见。”芍音拿起火镰一擦,蓝焰舔上烟丝。她眼睫低垂,腮边随吸气微微凹陷。
      青烟自芍音殷红的唇角溢出,在二人之间缭绕。
      “我在那里遇到一个女人。”烟雾漫过眉梢,阎霂开口道。
      “然后你杀了她。”芍音右手撑着额角,左手拈着烟斗,“幻象而已,何必挂怀。”
      “不是幻象。”阎霂道,“我先前并未见过她。”
      据他们所了解的,雾岛的幻象都与自己的执念有关。
      芍音挑眉,缓缓吐出一个烟圈,在阎霂面前消散,“那你要不去问问阎彻,这是怎么回事。”
      阎彻是他们的父亲,早已被剧毒折磨得不成人形。
      “你说笑了,霜。”
      “你很在意她?”芍音微眯着眼,“找到真正的她,然后杀掉,就解决了。”
      阎霂没有接话。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不可留。”
      芍音的说法和她幻境里的做法一样,她背着他派人追杀娑临。
      “兴许根本没有这个人。”阎霂起身,“走了。”
      “不送。”
      最后一口烟,芍音吐得极慢。

      阎霂直到十岁,才从舅舅口中得知自己有一个亲姐姐。
      那时候她已经用“芍音”这个名字成为了江月楼最炙手可热的花魁。
      十八岁时,阎霂夺权成功,砍下阎彻一只手带去邕城。
      姐弟初次见面是在江月楼顶楼的雅间。
      与芍音共度一夜的机会千金难求,然而阎霂很轻易地杀掉了买下这夜的人。
      芍音在看到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脸之后就明白了一切。
      “霂……你叫这个名字,对吧?”
      “是。”阎霂把装着断手的木盒递给芍音。
      芍音颤抖着打开盒子,恶臭扑鼻而来,里面长满血泡的手已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只有戴在大拇指位置的玉扳指还泛着光。
      小时候阎彻扇她巴掌的时候,挨到扳指的那块脸会更痛一点。
      “终于,他终于死了……”芍音把盒子扔到一边,露出释怀的笑容,眼泪却抑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我没有让他死。”阎霂笑道。
      “你做得很好,比我想的还要好。”芍音抬手胡乱地用手心手背抹掉眼泪。
      这是二人的心最贴近的一刻。
      随即芍音很快恢复成风情万种的花魁姿态,“再帮我杀点人,可好?”
      “好。”没有一瞬的犹豫,阎霂应下。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江月楼发生了什么,世人只知道第二天江月楼易主,“媚骨”芍音永不再接客。
      后来阎霂偶尔会来这边,维持一下本就淡薄的情谊。
      他知道,芍音恨他。
      阎彻“死”了,这股恨意被转移到他身上。
      有更好的继承者,被弃选的那个就会成为牺牲品。
      以色侍人八年,换来的情报无数。
      病去如抽丝。
      她不允许他唤她任何与“姐”相关的称谓,最多只能喊她的名字。
      霜。

      阎霂没有刻意去寻娑临,他不信幻象造出来的人。对方若非幻象,终会遇上。
      他知晓她的来历,她的喜好,她的抉择。
      相遇比他想的还要迟很多,在雾岛初识的六年后。
      暮色渐沉,邕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阎霂立于江月楼顶楼,俯瞰邕城。
      “七夕佳节,你也去看看吧。”芍音看起来颇有兴致,自己做了一个花灯。灯面上绘着并蒂莲,金线勾勒的花瓣在烛光中流转。
      “你快三十了吧?现在不流行独行侠了。”
      她已经忘了阎霂曾提起过他很在意的女人,过去太久了。她像寻常家的姐姐一样关心起弟弟成家的事。
      “无聊。”阎霂头也不回道。
      “滚,别待在这扫我的兴。”芍音的好话从来只会说一遍,“下次过来戴上我给你做的面具。”
      她说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他们长得太像了。
      虽然阎霂身法高超,可以无声无息地出现。
      “我带了。”阎霂转过身来,从怀里取出银灰色的面具戴上,遮住了二人最相似的眉眼。
      这句话有点讨赏的意味,芍音笑了一下。
      “我还真是难以想象你喜欢姑娘会是什么样子。”
      “想那些做什么。”
      “想着就觉得好笑。”
      “呵。”
      阎霂出门的时候碰到了提着花灯跑过来的扶柳。
      “芍音姐姐——奴家见过官人。”扶柳看到是这个神秘的贵客,马上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进来吧阿柳。”芍音的声音从房内传来。
      江月楼近年收留了很多孤女,扶柳是其中与芍音关系最好的一个。
      随便谁都可以叫她姐姐,怎么就他不行?
      面具掩盖看不真切表情,扶柳却觉得周遭气氛陡然冷冽起来。
      阎霂拂袖离开了。
      扶柳心有余悸地进入房间。
      芍音笑道:“不用怕他,他不吃人。”

      阎霂向来讨厌热闹的地方,然而此时的邕城到处都是人。
      邕城的长街已成灯海,街边的摊子都陈列上了花灯和一些适合当做礼物的漂亮物什。
      阎霂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他这样的独行侠很少。
      一个花灯吸引了他的目光。
      是一只垂耳兔的形状,外壳是月白色,泛着广寒般的清光。
      娑临会喜欢这个花灯。
      这个想法冷不丁跳了出来。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在触碰到花灯的前一刻,一只手提起了花灯。
      “这位侠士,不知你可否把这个花灯让给我?”熟悉的声音,却是陌生的轻快语调。
      阎霂循声看去,瞳孔骤缩,竟是他魂牵梦萦的人。
      那张脸比他记忆里的鲜活许多。
      “乐意之至。”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面具很好地掩饰了骤然紊乱的呼吸。
      他从来没有幻想过他们会这样再次相遇。
      “多谢。”楚翘提着花灯结了账,转身寻同行之人。
      “楚翘!你看到什么走这么快?”相里阕叉着腰佯怒。
      “阿阕,你看我新买的花灯,方才横刀夺爱来的。”
      相里阕明显认出了阎霂,但没有说什么,转而拉着楚翘往反方向走,“听说那边有奇术表演,我们去看看吧。”
      楚翘,阎霂念了一遍,如今的她叫这个名字么?
      仗着面具,阎霂用近乎贪婪的视线描摹楚翘。意气风发的江湖打扮,与他所知的娑临大相径庭。
      不过也很适合她。
      阎霂站在原地,看着楚翘消失在为了节日临时搭建的鹊桥那端。
      “客官,我发现我这还有一模一样的花灯,你要吗?”摊主又摆出垂耳兔灯。
      “不了。”
      阎霂避开江月楼的耳目,径自去了天闻楼。
      天闻楼的鎏金招牌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和楼主邱约的做派一样高调。
      阎霂绕过正门热闹的说书场,走向侧面的暗廊。守门的灰衣老者正在打盹,听到脚步声时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客官今天这不营业,听曲儿往东..."
      一锭银子落在老者面前的棋盘上,惊飞了上面停着的飞蛾。
      老者浑浊的眼睛突然精光四射,枯瘦的手指抹过银子边缘:"要问什么?"
      "楚翘。"阎霂道。
      里间的帘子突然被掀开,蹿出个猴儿似的少年:"客官您来得可太对了!"
      他手里挥舞着一本装帧精美的册子,"江湖天闻录之玉剑心篇,最新推出,附赠楼主亲绘绝美插图,只要——"
      阎霂直接抛出一袋银钱。少年接住时手腕一沉,差点没捧住,连忙用袖子擦擦封面递过来:"客官随我到雅间来,您慢慢看,需要茶水随时吩咐!"
      册子扉页是一幅工笔画像。画中女子执剑立于山巅,衣袂翻飞如鹤翼,题着"玉剑心"三个狂草。批注说此题字模仿了楚翘本人的字迹。
      连字的风格也不一样了,他记得娑临写字很端正。
      玉剑心,这个名号他也略有耳闻,只是从来没想到会是她。
      据他从幻境里所知,娑临曾受血魂师迫害,经脉尽废无法习武。
      那双手在他手中的触感他都记得,纤弱得他不敢用力握紧。
      楚翘的履历很简单,行侠仗义的事迹颇多。阎霂的指腹抚过密密麻麻的小字,欣慰之情油然而生。
      所幸,这个娑临没有遇见血魂师,成为了闻名一方的剑者。
      他忽地想,她的剑,有一天会指向自己吗?

      阎霂在街角碰到了候着的相里阕。
      “戴个这种半拉面具干嘛?死装。”相里阕倚着墙道。
      阎霂没有应,转而问道:“她呢?”
      相里阕脸色一沉,“阎霂,我警告你,我的人你别肖想。”
      只露出下半张脸,在相里阕看来阎霂的假笑显得更欠了。
      “专门来警告我,有趣。”阎霂拿出玉剑心篇,“我了解了。”
      相里阕的目光扫过玉剑心篇,冷笑一声,目光最后停留在面具上,“帮我处理一下何隐山的人,我不方便出手。”
      阎霂背过手,运功屏退远处盯梢的人,“求人态度太差。”
      相里阕白眼一翻,拿腔作调,“少主大人,帮帮我。”
      “有点过了。”
      “交给你了,我玩去了。”
      “小阕。”阎霂叫住她,“心软是有代价的。”
      相里阕的脚步顿住,“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到像你一样。”
      “谢谢夸奖。”阎霂笑容如旧。
      厉风堂内部有两股势力,一股支持相里阕,另一股支持辅堂何隐山。
      相里阕在争堂主之位时,就已不得已除去了很多故人,剩下的很多被何隐山拉拢。
      阎霂很早就劝过她趁早斩草除根。
      相里阕只有在这种时刻会露出踌躇的表情,牵扯到相里家族人太多,她不忍。
      阎霂当年夺权,相里阕作为盟友助力许多,甚至赔上了一只眼睛。而她一直未索要报酬。
      其实只要相里阕开口,那些她不忍心动手的人他都可以杀掉。

      芍音回来得比阎霂早,阎霂推门而入时,芍音正在独自下棋。
      “你动了我安插在厉风堂的钉子。”芍音重重落下一子,像是诘问。
      “处理何隐山的人,一时失手。”
      阎霂在芍音对面落座。
      “为了相里家那个独眼姑娘?”芍音用烟斗挑起阎霂的下巴。
      阎霂轻轻按下芍音的手,“你管得太多了,霜。”
      “别在我的地界动手,没有下次。”芍音收回手,“厉风堂的烂摊子你别碰了,相里阕心慈手软,迟早被反噬。”
      “她于我有恩,于你也是。”阎霂道。
      芍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恩情?行,恩情。”
      棋盘上黑子几乎已被逼入绝境,阎霂执起黑子,“我陪你下。”
      “哦?难得呀。”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给相似的两张轮廓镀上一层釉色。
      影子靠得很近,心却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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